皇太女 第16节
  “最好的上房是……”掌柜命人先上茶点,然后报出一个不低的价格,“您要是久住,价格还可以商议。”
  苏惠说:“就这个。”
  谈价定房这种事,当然用不着景昭和穆嫔亲身上阵,喝完一盏手艺平平茶叶也平平的茶水,房间也定下了。
  正当苏惠付过钱,掌柜殷勤引路,要将贵客一路送至房门前时,跑堂忽然疾奔而来,在掌柜耳畔说了句话。
  “没有了?”掌柜横眉立目,“胡说八道!”
  那跑堂都快哭了,又耳语几句:“真的,您不知道,最好的那六间上房半个时辰前全都定出去了,当时您不在这里。”
  掌柜问:“谁定下的?”
  跑堂低声说了两句,掌柜忽然不出声了。凝固片刻,转过来赔笑:“真是不好意思……”
  苏惠沉下脸来。
  他本来是张喜气洋洋的生意人面孔,沉下脸时却有种别样的威压,冷厉至极,质问的话没出口,掌柜已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掌柜到底是打磨多年的人精,话锋一转便道:“小店还有几处僻静舒适的院子,就在这后面。”
  他顿了顿,先报出一个高到恐怖的数字,又赔笑:“当然,那是原本的价格。您放心,这是小店的失误,所以这价格还是按上房算。”
  苏惠这次并不做主,转向景昭,恭恭敬敬道:“小姐……”
  景昭道:“那就这样。”
  掌柜亲自将景昭三人送到了兰桂坊后的小院。
  放眼望去,眼前是一条闹中取静的小巷,数座小院散布其中,分别挂着‘沉香院’‘风荷院’等附庸风雅的牌匾。
  推开风荷院的大门,两名侍从迎上来。
  掌柜搓着手笑道:“这些侍从负责平日洒扫,每日过来洒扫院中,房中还有两名侍女侍奉客人起居,只是这些要另算。”
  懂了,要加钱。
  苏惠看了看景昭,见白纱微动,会意地丢出一枚金锭:“小姐喜静,侍女白天过来就行,晚间不必留下。”
  穆嫔眨了眨眼。
  她过去从未外宿过,对客栈所有的了解和想象都源自于游记和话本,以为世间所有的客栈都是冷冰冰一间布置普通的客房,却没想到兰桂坊中非但有独立的小院,竟然还提供侍女。
  她走神之际,景昭已经带着她走入房中,侍女端上沏好的茶水,另有四盏茶点摆在桌上。
  景昭端起茶盏,并不沾唇,闭目仔细辨别,发觉这里的茶水又比大堂好上许多。
  两名侍女正在原地犹疑,不知道该不该上来服侍二位贵客摘了帷帽,只见景昭在三间正房中转了两圈,不疾不徐地开口吩咐:“帐幔、床褥、毯子、绢布全都摘了,换成全新的,我不用旁人用过的旧东西;茶盏、茶具、凡是沾唇入口的地方,也都更换新的,别用那些旁人用过的来糊弄我。”
  “还有这里、这里,以及这里。”景昭一一点过,“都换新的。”
  侍女面面相觑,连忙说:“这些都是干净的。”
  景昭道:“开好单子,我的管事会付账。”
  侍女原本想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景昭转过头,对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又回来的苏惠道:“行李都安置了?你去看看厢房,有什么想换的一并换了。”
  苏惠笑道:“小人风餐露宿是常事,破庙野地都住过,小姐放心。”
  穆嫔听得呆住。
  她伴驾将近三年,深知皇太女虽然贵为储君,衣食起居精细至极,但那些是储君排场与尊贵的外在体现,景昭本身对外物的欲望并不算强烈。
  这处小院中的布置虽然远不及东宫用度,但按照景昭的性格来说,不该挑剔至此。
  她蹙起细眉,见小院中的侍从不在房中,疑惑道:“殿……姐姐,有什么不妥么?”
  “暂时没有。”景昭信手叩了叩挂着赝品山水画的墙壁,“觉得有点不干净而已。”
  穆嫔更加疑惑,下意识看向苏惠。
  苏惠轻咳一声,看向景昭。
  他还是很有分寸的,不管皇太女和穆嫔到底是什么关系,穆嫔对他来说只是东宫嫔御,储君爱妾。
  那些不干不净的事,由他告知不太合适。
  “和兰桂坊没关系。”景昭意味深长地道,“这种大客栈后面的小院,并非兰桂坊独创,京中那边也有,一年四季生意极佳——你猜猜,这些院子拿来做什么?”
  穆嫔不假思索,正要脱口答话,忽然意识到不对——景昭说得清楚,这些院子一年四季生意极佳。
  外出行商、出门游学都分淡旺季,譬如深冬酷暑,极少有人愿意出远门,客栈的生意不会太好,更别说这些最贵的独立院落。
  “这……”
  看着穆嫔眉头紧锁,景昭道:“置外宅。”
  “啊?!”
  “几年前……”景昭思忖片刻,“仿佛是你刚封嫔那段时间,京城闹出一件大事,望月楼起火,烧死了好几个人。”
  望月楼是京中有名的酒楼,兼为客栈,据说背后有某位大员撑腰,生意奇好。
  “刑部、大理寺和京兆都惊动了,本来以为是天干物燥不慎失火,刑部接手,发现最先起火的院子里有火油和酒水泼洒残留的痕迹,是蓄意纵火。”
  “那处院子是平康伯世子包下的,刑部传唤他过去,没问几句话就说漏了。”
  “那是他包下来的外宅,里面养了一个女子,这女子不是贱籍,当街卖酒被他看上,从人家父母那里硬买来的。但这女子本来自有婚约,并不想做外室,她未婚夫也有几分骨气,不肯息事宁人,只想讨回未婚妻,结果被恶仆打断了一条腿。”
  “小鸳鸯没办法,心一横决定私逃。为此敷衍了平康伯世子半年多,但是最终也没跑掉,被抓住了。”
  平康伯世子恼怒之下,抄起棍棒将二人一顿毒打,直到血流的满地都是,二人倒在血泊中毫无声息,才发觉自己惹了大祸。
  打死良家,这可不是能轻易洗脱的罪名。平康伯世子醒过神来,惊惶不已,决定将现场伪造成意外。
  于是他将尸体布置一番,又放火烧了院子,想做出深夜失火二人惨被烧死的假象,这样就算查到院子是他包下的,最多判他一个掳掠良家为妾的罪名,家中出面活动一番,最后不痛不痒而已。
  然而刑部毕竟不是吃干饭的,现场处处都是破绽,案子甚至还没过夜,平康伯世子就被抓捕归案了。
  “事后刑部和京兆合力清查京中客栈酒楼,发现外宅多如过江之鲫。”景昭随手往外一指,“这等地方又体面、又干净、又不在自己名下,轻易查不到自己身上,用来安置外宅最合适不过——连杀人的事都有,天知道他们在这里干过什么。”
  她一转头,穆嫔已经面如土色。
  .
  碧水之畔,矗立着一座华美的园林。
  马车驶入园中,缓缓停住。
  不远处,湖畔亭中,杨桢双手一按琴弦,悠扬琴声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朝着亭外缓步走来。
  这位南方赫赫有名的名士,披一袭雨过天青的大袖深衣,他身量高挑,神清骨秀,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子。
  五月园中牡丹正盛,赵粉姚黄竞相开放,雍容秀丽莫可比拟,然而杨桢所过之处,容光卓然夺目,仿佛满园牡丹黯然三分。
  “令之。”杨桢道,“久候不至,你真是让我等的心焦。”
  帷帽雪白细纱垂落,遮住了裴令之的神情。
  他不疾不徐走下马车,语调清宁如水,平静说道:“何事?”
  杨桢等待的焦灼,便被他清平的声音冲淡了大半。
  他微微摇头:“泰山大人致信,命你早日还家。”
  裴令之道:“这等闲事,也值得你亲自前来?”
  身为裴令之的姐夫,杨桢自然知道,裴氏对裴令之施加了多么大的压力,然而直至此刻,他的态度依旧风轻云淡。
  杨桢不禁摇头轻叹:“阿菟让我带话给你。”
  话音未落,裴令之已经摘下了帷帽。
  乌发如水,黛衣轻振,他的目光宁静高远,朝杨桢投来。
  饶是杨桢与裴令之早已极为相熟,当裴令之举目看来时,也不由得心下暗自叹息。
  天地造化究竟何等钟爱,非但蕴养出这样一张天生天赐的容颜,还将与之相称的明晰神仪一并赐予了他,生怕有半点缺憾。
  杨桢忽而想起,自己年幼时,父亲深为骄傲,曾经多次在外人面前亲口称赞‘吾家骄儿,美秀无匹’——直到见到年幼的裴令之,就再也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了。
  当年吴郡沈氏为沈允养望,作诗夸耀沈允‘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
  也就是裴令之鲜少见外人,否则神仙姿、燕鹤骨这样的称谓宣扬出去,沈允自己就要先羞愧而死。
  ——除了裴令之,南方九州,哪还有第二个人配得上如此盛誉。
  杨桢正不着边际地想着,裴令之清越的声音已然再度响起:“阿姐小字,岂能在外人面前随意出口。”
  他用一种隐含批评的目光看着杨桢:“虽说不当拘泥小节,但你言语着实不妥。”
  一见面就被责怪的杨桢:“……我们夫妻感情好!我看这个小字给你才是恰如其分!”
  第18章 下江南(四)“第一,我不是狐狸精。……
  “三娘从思,四娘从妍,皆倾心于你,你意下如何?”
  裴令之端坐席间,闻言眼也不抬,平静说道:“女儿家最重名誉,不要玩笑。”
  杨桢气得抄起香勺,往香炉中猛加一勺香料:“我拿自己妹妹和你开什么玩笑,从思从妍正值韶华,颜貌过人,教养端方,素有才名,难道不堪与你相配?”
  裴令之四平八稳地道:“久闻世妹声名,自然堪配。”
  杨桢又道:“江宁裴氏,竟陵杨氏,齐名已久,频结婚姻,难道不配?”
  裴令之仍旧平稳地道:“自然堪配。”
  杨桢追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应?”
  裴令之微露无奈之色:“姐夫。”
  他一句姐夫出口,杨桢顿时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裴令之只当没有看见:“世妹们很好,是我无心婚姻。”
  杨桢仔细看着他,半晌,奇道:“你真心如此作想?”
  裴令之正色说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