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5节
  “这几块白狐狸皮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胜在是叫人开了皮货箱子现拣出来的,并非陈货,做个坎肩皮袄极好,或是用来镶嵌裙边,正合南方风尚。不怕女郎笑话,我们商贾人家,船上带的货物里,就属这些狐狸皮不愁销路。”
  穆嫔倒是一怔:“如今五月了,南方还用狐狸皮么?”
  袁大太太笑道:“这几年南方时兴皮货,不管一年四季,只要品相够好,总是不愁销路的,尤其以红白二色狐狸皮为上。只要炮制的好,皮毛根根分明、油光水滑,还有高价买的——且不是寻常人家,高门望族都很喜欢——倒不一定是裁衣裳,做毯子、做装饰,总之十分风行。”
  穆嫔茫然眨眨眼,心想南方夏日炎热更胜北方,这些南方望族倒真不怕热死几个。
  袁大太太又十分热情地道:“今日天晚,女郎若不嫌弃,明日设个小宴,不知女郎愿不愿意赏脸。”
  穆嫔唇角一抽,心想袁家也是北方人,怎么太后过世还没三个月,就开始衣着华丽动辄设宴了。
  虽说皇帝与太女并不亲近太后,然而规矩摆在那里,为了天家颜面,必然不容犯禁。
  出于好心,穆嫔干脆利索地拒绝了:“我们姐妹明日在舒县下船,无暇多留了。”
  袁大太太只好告辞。
  .
  次日,船到舒县码头,景昭与穆嫔下得船来,只见苏惠候在船下,身边停着一辆高大马车。
  “三小姐,五小姐。”苏惠一躬身,“请上车。”
  隔着帷帽垂落的白纱,景昭上下打量,意味深长地道:“苏管事。”
  苏惠说:“请三小姐吩咐。”
  景昭道:“真是神通广大啊。”
  苏惠圆脸上露出一个喜洋洋的笑,十分富态吉祥:“三小姐过誉了,小人不敢担功,都是家里操持得当。”
  景昭提步上前,左手在车辕上轻轻一按,五指纤白如同削葱,并不见她如何用力,已然登车入内。
  穆嫔紧跟在后,由苏惠扶上去。下一刻车帘垂落,景昭的声音从帘内传出:“船上有多少家里人?”
  苏惠笑道:“小人不知。”
  “那我中途下船,他们怎么跟上来?”
  穆嫔愣了一刹,倏然明白过来——景昭中途下船,居然还有着这样一层用意。
  ——鸾仪内卫奉命暗中保护皇太女,必得时刻跟随在附近,那艘船上必然安插了许多内卫。然而皇太女中途下船,隐藏在船上的鸾仪内卫只能临时改变布置,急匆匆跟下船来。
  她情不自禁回眸望去,却只见数名船员忙着上上下下补充食水、运输货物,一眼也没有朝这边看来,全然看不出半个可疑的对象。
  苏惠说:“小姐恕罪。”
  这就是避而不答的意思了。
  景昭并不执意追问,只是道:“父亲不许你们告诉我?”
  苏惠笑而不言。
  “那我自己看出来呢?”
  苏惠正色赞道:“那是小姐宿慧天成,主上自然只有欢喜。”
  景昭明白了。
  她道:“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
  车帘外,苏惠挥动马鞭,响亮地应了一声。
  车轮辘辘压过地面,伴着微风轻拂,马车离开码头,驶向城中。
  舒县是庐江郡郡治所在,是南方颇为富庶的大城。景昭来时看过文书,发觉舒县郊野曾有一座江宁景氏的园林,后来皇帝登基对北方边境用兵,为了宽抚南方世家,将景氏未能处理的一些产业赐下以示恩典,那座园林便赐给了竟陵杨氏。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相互结亲,譬如现在吴郡沈氏的当家夫人,便是宗室县主,按辈分算起来,我还要叫一声堂姑。”
  穆嫔道:“是呢,穆家上一代,也有几个女儿嫁到南方。这些关系捋都捋不清楚,过去在家时,一天到晚守着老夫人背族谱,背完自家背别家,要将有头有脸的世家谱系都背的熟练,走出去互相报名字,才能想起来谁是谁的姑奶奶,谁又是谁的好妹妹。”
  “亲戚太多就是麻烦。”穆嫔按一按帷帽边缘,“现在走出去,还得将脸捂严实了。”
  苏惠搭腔:“南方这边有争看美人的习俗,高门无论男女,走出去都要将帷帽戴的严实。”
  穆嫔道:“啊,我在书里看过,南方素有‘看杀玉郎’的风气。”
  “‘看杀玉郎’已经是旧典故了。”苏惠一本正经地说,“三年前江宁裴氏嫁女、竟陵杨氏娶妇,新郎是大名鼎鼎的风流名士杨桢,新妇的弟弟则是以风神秀彻闻名的裴七郎。最出名的两位少年名士同时出现,当日长街争看美人,活生生挤塌了街边两堵墙。”
  穆嫔挢舌难下:“这也太……”
  车轮辘辘,行至城门前。
  城门外百姓等待入城,排出了极长的队伍,嗡嗡作响摩肩接踵,各色纷杂的方言传来。
  景昭信手揭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碧空如洗,云雾如絮,澄澈碧空之下,远处秀丽山峦若隐若现,近处城墙巍峨矗立,每一块古朴砖石都散发着悠远的气息。
  城墙下,无数人头挨挤攒动,构成这幅壮丽画卷角落里不起眼的灰白一笔。
  那些各色方言、纷杂气味,以及拉着板车、踩着草鞋、背抱儿女的伛偻百姓,是这幅画面中最庞大也最黯淡的一笔。
  “三小姐。”苏惠说,“我们得直接进城,不用排队。”
  说着,他一挥马鞭,满口娴熟官话顷刻转为方言,朗声呵斥两句,只见人群如同潮水般避让开来,甚至没有人回头多望,更没有人发出抱怨,像受惊的羊群,迅速闪开了一条道路。
  苏惠赶着马车,径直来到城门前,将过所交给城门处的守卫,又用方言倨傲地说了句什么。
  守卫低头验看,听得苏惠倨傲的语气,非但没有发怒,反而交还过所,让开了道路。
  车内有片刻的沉默。
  景昭的手指搭在窗框上,轻轻叩击,嗒嗒作响,神色平静如常。
  紧接着,她抬起头,凝望着车壁的一个点。
  在那个点的车壁外侧,打着弘农苏氏的家徽。
  一个北方世家。
  一个没落的北方世家。
  一个空余门楣、远隔着千里的没落世家。
  仅凭着光鲜亮丽的马车、高高在上的家徽、还有写着籍贯来历的过所。
  便可在千里之外的南方,使得百姓避让,守卫低眉。
  那么,数百年以降,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庞然大物,又该拥有多么畅通无阻的威慑与权势。
  “掉头。”景昭忽然道。
  苏惠依言掉头,按照景昭的吩咐,停在了城中距离城门不远的一个角落。
  进城者分作两队。
  那些灰白黯淡、极为绵长的百姓们,队伍缓慢向前移动着,经常便会停下来,麻木惊恐地接受守卫呵斥驱赶。
  然而另一侧,高大的、巍峨的城门内,华丽车驾畅通无阻。
  景昭静静看着这幅景象,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走吧。”
  苏惠依言,调转车头。
  就在向着城池深处行去的那一刻,景昭忽然注意到,路旁的阴影里,还停着另一辆马车。
  没有家徽,没有标记,它静静停在那里,只有一个褐衣的车夫守在旁边,看不出来处。
  苏惠驾着车,与那辆马车擦身而过。
  就在那一刹,景昭不知为何,心中忽而微动。
  她预备放下车帘的手,就这样停在空中。
  与此同时,她的余光里出现了另一只手。
  一只冰雪般的,五指纤长的手。
  那只手从对面车窗中探出,轻轻揭开了车窗的帘幕。
  在景昭转头的瞬间,她看见了那只手的主人。
  帷帽白纱层层垂落,一道黛色身影掩映其间。
  只是一刹,也只有一刹。
  车窗帘幕落下,黛色身影隐没。
  在这之前,景昭已经收回了目光。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渐行渐远。
  第17章 下江南(三)裴令之用一种隐含批评的……
  兰桂坊位于城东,是舒县最贵的客栈。
  方过午时,日头渐高,坊前街道上车马稀疏。兰桂坊店门处,两名专司迎客的跑堂看见一辆高大马车缓缓停下,连忙小跑迎了上来。
  车前歪坐的车夫扬手,抛来一把大钱:“还有上房么?”
  那车夫穿的衣裳普通,圆脸带笑,看着很不起眼,但这些跑堂迎来送往见多识广,一看抛钱的动作就知道车中必然是位豪客。
  “您请,您请。”两名跑堂一个上前想要帮忙安置车马,另一个弓腰站在车边,等着搀扶车中客人下车。
  车夫先下得车来,转头娴熟地嘱咐:“你们这里分几品几等?都有什么样的上房?挑最好最干净的来。”
  只见车帘掀起,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帷帽白纱及腰遮住面容,下一刻不必搀扶,已经翩然落地。
  那戴帷帽的女郎朝车上伸出手,拉下来另一位窈窕纤细、头戴帷帽的女郎。
  跑堂在前引路,将景昭一行三人引进店内,掌柜的眼光极为毒辣,已经亲自从柜台后面迎出来。
  景昭眸光一转,顷刻间扫过整间大堂。
  厅堂高且阔朗,装饰华丽不失雅致,大堂内四角陈设香炉,散发着袅袅淡香,墙上疏落有致地挂着几幅人物画。
  看那落款,应该是齐朝著名宫廷画师温积素的《十二仕女图》。
  《仕女图》共分十二幅,如今存放在宫中清暑殿,当然不可能悬挂在区区一间客栈中,这里显然是仿造的赝品,但赝品也分三六九等,能仿出这个水平,算是很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