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8节
  信郡王妃顿时大怒,心想我非揭了你的皮。
  然而她没来得及发作,只听身后安郡王妃语调含怒,说道:“你再说一遍?”
  怡侯夫人一愣,双目冷冷看过来,素来柔弱的安郡王妃却凛然不惧:“怡侯夫人,穆嫔娘娘是你能议论的?”
  这句话声音不高,但周遭命妇都听见了,数道目光同时投来。
  安郡王妃又道:“穆嫔娘娘好心,太女和圣上慈悲,允我们松快松快,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议论穆嫔娘娘,还是议论东宫?”
  怡侯夫人的脸色几乎立刻涨红了。
  周遭命妇眼见情况不好,生怕她们吵起来,届时命妇们都要跟着吃挂落,连忙低声劝着:“许是听错了。”
  “低声低声。”
  “哎,好了,都放松些,这是太后殿下的丧仪,有什么话也不能在这里说。”
  “就是就是。”
  几名命妇插科打诨,都是熟人,连哄带安慰地将这一页掀了过去,只是话语间竟然还很偏向柔弱孤僻的安郡王妃,也幸好绝大多数命妇都在发出哭声,并没注意到这一处的短暂争端。
  怡侯夫人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浓眉压得更紧,脸色十分难看。
  命妇们背转身,举起帕子装作嚎啕,背地里悄悄议论:“她那脾气……哼,不就是拿规矩压人的那一套吃不开了吗,心里含怨。”
  “谁爱听她板着脸教训人,怪不得她都贤惠到那个份上了,怡侯还是烦她。”
  “小声点,别被她听见了。”
  背过身去,信郡王妃低声道:“你可当心点,真在丧仪上闹起来了,你也讨不了好。”
  安郡王妃却道:“我问心无愧,圣上对我们惠儿有恩,我不能听着她诽谤圣上。”
  安郡王府那些事,在京中不是秘密。安郡王宠爱侧妃乌氏,冷淡正妃。乌侧妃生有两子,气焰极盛,偏偏安郡王妃性格柔弱,膝下仅有一女,连府中管家大权都难以保全。
  若是放在从前,安郡王的爵位定会传给乌氏所出长子,而郡王妃的女儿,最多只能捞到一幅嫁妆陪送出门。
  偏偏建元元年太女册立后,皇帝下令修改礼制。其中爵位继承那一条,由嫡长子袭爵改为了由嫡长袭爵。即在嫡长子和嫡长女全都具备的情况下,挑选年纪更大的继承爵位;若仅有嫡长子或嫡长女,由嫡长袭爵。
  情势瞬间逆转,安郡王妃所出嫡女景惠,成为了安郡王府的爵位继承人。即使乌侧妃的长子比景惠足足大上五岁,早有才德过人的名气,安郡王亦不能为他请封世子。
  风水轮流转,如今府中立于不败之地的,成了郡王妃母女。只要确保景惠不犯大罪,平安活着,安郡王就不能越过嫡长女择选继承人。
  安郡王妃母家并不显赫,但也有官职在身。郡王妃早把女儿送去外祖家游学,以防乌侧妃母子下手谋害。她们母女没什么大志向,却也不甘心拱手让出爵位,只想小心谨慎熬死安郡王,然后袭爵。
  信郡王妃扯了她一把:“好了,她是个蠢货,你和她计较什么,要是闹起来,就算你不怕,影响惠儿怎么办?”
  听了女儿的名字,安郡王妃总算忍了下去,不再多言。
  又是一阵冷风吹来,昨夜夜雨连绵,寒气未褪,冷意钻心入骨。
  信郡王妃裹紧白麻衣,举袖掩面嚎啕,同时借此挡住扑面如刀的冷风。
  真冷啊!
  信郡王妃羡慕地想着,礼王妃和世子、郡主能够随圣驾一同在殿内哭临,实在是幸运。
  .
  礼王妃走出宫室的侧门,素衣单薄,在风中猎猎飞舞。
  她的眼眶红肿如桃,面色苍白如纸。
  侍从看得不忍,取来一件大氅,劝道:“王妃披上吧。”
  礼王妃恍若未闻,向前游魂般地走去,走出两步,忽的掩面打了个喷嚏。
  侍从连忙将大氅强行披在礼王妃身上。
  一夜之间,礼王妃变得更加憔悴瘦削,厚重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像包裹着一棵随时会折断的树苗,仿佛随时会将她压垮。
  宫室内,景昭抬眸看去,一时间微感唏嘘:“半生谨慎经营,尽数毁于儿女。”
  书案旁皇帝正提起朱笔批阅奏折,闻言漫不经心地应和一句:“所以绝不能放纵蠢货登上高位。”
  景昭下意识想要点头。
  下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狐疑地看向皇帝。
  “父皇?”
  第9章 皇帝缓声道:“倘若你蠢……倘……
  景昭向着书案旁走去。
  殿内分明没有燃香,但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有清淡的檀香气息袅袅升起,萦绕着她的鼻尖。
  景昭来到书案旁,挽起衣袖开始替皇帝磨墨。
  皇帝并不抬首,落笔如风。直到写完,才放下笔,平静问道:“你想说什么?”
  景昭的问题在舌尖打了个转,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道:“王文姬来这里,是想通了?”
  .
  王文姬走出了宫院,向远处走去。
  王文姬是礼王妃的名字。
  很多年前,她嫁进江宁景氏的府邸中,被人称作二少夫人。后来老夫人过世,不久齐朝覆灭,长乐公主为慕容氏所掳,府中上下又自觉地改称她为夫人。
  再往后大楚立国,皇帝封胞弟景宜为礼王,她水涨船高,被封为超品亲王妃,一步便踏到了极高的位置。
  此后十年,夫婿与儿女耗竭了她的全部心力,消磨掉了她尽心竭力经营十七年的一切。
  礼王妃这个称号,对王文姬来说,唯余噩梦。
  她一步步走在冰冷的风里,两行清泪忽的从颊边滚落。
  侍从侍奉她多年,见她流泪,心中很是难过:“王妃,您要是想,就再去见一眼两位小主子。您是有功的人,圣上不也卖了您面子吗?”
  王文姬一寸一寸转过头,看着侍从乐观的脸。
  侍从并没有资格随她入殿面圣,自然一切往好处想。也许再过几日,等太后丧仪过去,侍从就会知道她做出了怎样无情的决定。
  “哪有什么面子?”她想说,“难道你以为圣上真的只有靠我密告才知道太后和那对孽子的谋划?”
  但她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忽然发不出声音了。
  喉间仿佛堵着酸涩的硬块,卡的她鼻酸眼热,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唯有泪水汨汨而下,转瞬间打湿了整张脸。
  .
  皇帝平淡道:“太后当年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恳求文庄皇后聘王氏入门。可惜,她好不容易替景宜聘了个聪明人,又不肯听聪明人说话,以至明珠暗投。”
  景昭侧首去瞟皇帝手边的奏折,打趣般笑了笑:“那贞皇帝做的最正确的事,是不是把母亲许给了父皇?”
  ——皇帝登基后,为齐朝末帝上谥号‘贞’。
  末帝一生功德不显,却也没犯过极要命的大错,最后荆狄趁着百年难遇的天灾南下,如果将责任尽数归咎末帝,似乎也有些冤枉。更何况一死全节,天下人在经历过魏朝的横征暴敛、残暴好杀之后,对他的评价还算可以。
  而且,他还是文宣皇后的父亲。
  末帝太过平淡无奇,他是亡国之君,挑个好的谥号太过讽刺,坏的谥号又损伤文宣皇后脸面。礼部索性抛开末帝半生,只看他最后殉国,替他上谥贞字。
  清白守节曰贞,忧国忘死曰贞。
  皇帝抬起眼,文秀面容毫无表情,定定看了景昭片刻,忽而一笑。
  他那一笑极为好看,少年时名动天下的风姿展露无疑,足以令任何人失神。但景昭身为他的女儿,无比熟悉皇帝的一举一动,立刻拔腿要逃。
  已经晚了。
  皇帝揪着景昭的后领,像揪住了幼虎的后颈,景昭逃脱不掉,只好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有时夜幕降临,景昭会突然想起母亲。想起她衣袖间盈满的馥郁甜香,以及落在景昭发顶的柔软温暖的手掌。
  但除去每年冬日祭祀,其余时间,她不常在皇帝面前提起母亲。
  因为她不想一遍一遍反复戳着他们父女二人流血的伤口,也因为皇帝已经喜怒无常了很多年。
  好在这一次,皇帝给出的反应尚算平静。
  他凝视着景昭隐带几分心虚的面容,意味不明地一哂,放开了景昭,示意她看向书案上摊开的奏折。
  景昭一边整理被揪皱的后领,一边欠身低头。
  奏折边缘残留着火漆痕迹,并不很厚,内容却很多,由蝇头小楷细密写就。
  这是一封密折。
  字迹十分熟悉,锋利峭拔力透纸背,景昭眼风扫过,就知道这份信来自北方边关。
  她匆匆读完,终于展颜,波澜不惊的眼底显露出极为清晰的喜色。
  “十年辛苦,毕其功于一役。”景昭欣喜望向皇帝,语气中雀跃难掩,“谈……谈国公竟能犁庭扫穴,将荆狄残部剿灭,荆狄王庭远遁不知下落,此后几十载,北境再无忧患!”
  说到此处,她的语气仍然雀跃,眼底竟有泪光闪烁。
  “十年。”皇帝轻轻地说,“十年。”
  他站起身,向窗前走去。
  宫人早已被遣了出去,偌大的殿宇中只有父女二人。
  皇帝负手而行,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宁和,仿佛再大的喜讯都不能使他动容分毫,唯有素白衣袖无风轻飘,与发间素银簪相互映衬,飘然不似尘世中人。
  背后看去,这身衣裳通体素白,有些像孝衣。
  这本来就是孝衣,却不是为太后所穿。
  从很多年前,长乐公主过世的那个雪夜开始,除了朝会、年节、祭祀这样的大日子,皇帝一直穿着相同的白衣,穿了整整十年。
  他背着双手,站在窗前,看着清暑殿外结冰的湖面。
  顾名思义,清暑殿三面临水,齐朝时专用于帝王夏日消暑游幸。冬日里湖面结冰,水面风凉,并不宜居。
  现在清暑殿是皇宫中的藏书阁,不知为什么,皇帝有时会移驾这里批阅奏折。一年四季随心而来,全不看天气是否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