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陶庆瑗转身离去,木门在摆动中轻吟,像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是夜,晚功散场,蒲争坐在后院的篝火旁静静磨着匕首,一言不发。
  “还在想庆瑗的事?”
  陈青禾的声音混着夜露从身后传来。她走上前,在蒲争的身旁席地坐下。
  “只是有点惋惜......”蒲争磨刀的动作顿了顿,“可又没什么办法。”
  “有些人救不了的,你把她从火坑里拉出来,她还会自己跳回去,”陈青禾拨了拨眼前的篝火,“火坑至少是热的,但外面的世界,她不敢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良久,陈青禾从怀中掏出早晨那份荒唐的报纸。
  “可能是我这个人生来就比较冷漠吧,我不会为自己的无力难过,因为这种痛苦根源上并不是我造成的,所以我不会自责。”陈青禾的语气平缓得几乎不带一点情绪。
  “千百年来,是他们给女子造金丝笼,铺锦缎褥,不过还是要我们跪得舒服些,”陈青禾将报纸放在蒲争的眼前,“包括这些,字字句句,都是推人入火坑的手。”
  那报纸的内容蒲争早已反复“品鉴”过,通篇皆是对现实的戏说胡改。作者将陈青禾、蒲争与周正阳编排成了一段三角孽缘,又将陈青禾的生平事迹移花接木到了白今荣与陶庆瑗的故事里。最毒辣的是,那文章直接将她们三人指认成妇救会骨干,借所谓“风流韵事”将整个妇救会抹黑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你道这些污言秽语从何而来?半年前诋毁女子学校的,上月诽谤女工罢工的——”陈青禾指尖轻叩报头的花体署名。
  “都是这位‘燧上闻莺客’的手笔。”
  若问这“燧上闻莺客”究竟是何人,知晓其真名目的怕是整个燧城都数得过来。此人来历成谜,姓名不可考,年岁不可辨,连是男是女都无人说得清。唯一确凿的,是它靠着一支笔在江湖小报上讨生活的营生。
  然而此人行文诡谲多变,今日能为当局者的昏庸义正言辞,明日就能为娱乐圈的桃红绯事挥笔成章。当然,这位“闻莺客”亦广开言路,接受各方的市井传闻。只是据那些递过消息的人说,前来交涉的也永远是个女助理,至于其正主究竟是何方神圣,到现在都无人亲眼见识过。
  有人说,“闻莺客”的背后,是一名流连花丛、风流成性的青年;也有人说,从这文字老辣程度上看,必定是个眼光独到、思想敏锐的老者;还有人甚至大胆猜测,这背后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共用同一署名,由是这文字才能广涉千域,还甚至面面俱到。
  但猜测毕竟是猜测,要想真正把握此人的意图,从根源上遏止这种不良影响,还是要亲自会面才行。于是几日后,陈青禾按照那上面留下的电话,以知情者的名义将助理约了出来。
  “您有什么信息,尽管告诉我就是,”女助理用钢笔敲了敲本子,“闻莺先生事务繁忙,还请您见谅。”
  “我是陈青禾,就是你们前些日子那篇报道的主角之一。”
  “哦?”女助理一笑,“所以陈千金今日......是要兴师问罪?”
  陈青禾摇摇头,向后靠上椅背。
  “我来是想告诉你,这背后的故事要复杂得多,你们写简单了。”
  “怎么讲?”
  陈青禾掏出报纸,将它平摊在桌面上。
  “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如此,你漏掉了两个关键人物,一个叫单锋,一个叫小葫芦。”
  “不错,我与周正阳确有青梅竹马之谊,”陈青禾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但真正让我倾心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蒲争。”
  “至于单锋,他对周正阳的心思,整个武馆都看在眼里。可惜正阳太过守旧,始终不肯直面这份感情。”
  助理眉毛一挑,笔尖在纸上滑动的速度愈发快了。
  “后来单锋就把主意打到了小葫芦身上。那孩子心里装的明明也是蒲争,却碍于二师兄的淫威。很多个深夜,我都看见小葫芦红着眼眶从单锋房里出来。”
  “那个白今荣,也是个被单锋抛弃过的。在他心里,单锋所恨之人,便是他所恨之人,于是我也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这进大牢的一场局,也是拜他所赐。不过这事倒和妇救会并无瓜葛,你们倒是拖了个无辜的下水,也不怕人家和你们对簿公堂。”
  从儿女私情到门派恩怨,陈青禾娓娓道来竟说了大半个时辰。待到话音落下时,那助理早已呼吸急促,面红耳赤,钢笔在纸上疯狂游走,活像只饥不择食的蠹虫,正贪婪地啃噬着每个惊世骇俗的细节。
  “写完了,”那助理满脸汗水地将文稿递过,眉眼里却是收不住的狂喜,“您看可有细节要完善?”
  陈青禾接过文稿,垂目扫了几行。
  “没什么要完善的,”她将那文稿扔回案上,“你可以烧了。”
  只见那助理脸色一阴。
  “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讲的......”陈青禾直视着她的眼睛,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都是假的。”
  “你耍我!”那助理猛地将笔一摔。
  “反正你们也没写过什么真东西,我只不过也编了一个故事而已,又何谈‘耍’字呢?”
  说着,陈青禾顿了顿。
  “——是不是?闻莺客女士?”
  那人的瞳孔骤然收缩。然而当她再度抬眼时,方才的慌乱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慵懒的从容。
  “你是第一个认出我的,”她向前倾身,“说说看,怎么做到的?毕竟我会见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却从来没人发现过。”
  “你的文章向来文笔老辣、煽动性极强。世人读罢,总会默认出自一个阅历丰富的中年人之手,而这种默认里,通常不会包含女性,”陈青禾眉毛一挑,“这便是我成功的第一步。”
  “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的反应——寻常人听到这等秘闻,第一反应该是震惊。可你眼里只有饿狼见血的兴奋,其态不亚于见了鸦片膏的瘾君子。”
  “最后一个破绽,就是你的文字,”陈青禾用手指点了点文稿,“我刚刚故意讲得颠三倒四,可你的听录文稿却用词精准逻辑极强,甚至文不加点便能见报,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但若这人正是‘燧上闻莺客’,那便不足为奇了。”
  闻莺客点点头,似乎很服气。
  “那陈千金约我来,不
  会只是为了戳破我吧?”
  “你的时评我读过不少,写懦弱女子时极尽刻薄,评强势女性时又百般嘲弄,”陈青禾用指尖轻轻叩击桌面,“我只是不明白一点,同是女子,为何你的刀尖永远朝内?”
  “很简单,销量,”闻莺客朝着椅背上一靠,“每当我写文章骂女人,我的报纸销量就会暴涨。你与其来质问我,不如问问为何大家偏爱看这个。”
  “所以你是承认,为了报纸销量,不惜助长这种风气?”
  “风气?”闻莺客冷笑一声,“陈小姐以为靠你那些‘女子当自强’‘婚姻自由’的空话,就能改变什么?我至少能让女人们看清现实,在这个世道,不安分的女人没有好下场。”
  “不安分,”陈青禾重复了一遍,“我想知道,你害怕的究竟是女人不安分,还是你自己内心那个想要不安分却不敢的念头?”
  闻莺客的眼瞳一颤。
  “陈小姐,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能揣测人心,”她有些勉强地笑着,“我在报社摸爬滚打这几年,见过太多女学生最后不是妥协嫁人就是走向堕落。现实不是你那套理想主义能改变的。”
  陈青禾不疾不徐地从报纸夹层取出个信封,推到闻莺客面前。
  “这是上个月你们和妇救会发行报纸的销量对比。你骂女人的文章确实让销量上涨,不过第二天便回落,而妇救会那边的订户却在稳步增加。”
  闻莺客没有伸手去拿信封,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你说社会爱看骂女人的文章,这没错,”陈青禾继续道,“但你可曾想过,你骂裹小脚是陋习时,你的文章也是在给女人裹上更紧的脑?”
  “您太抬举我了,”闻莺客嗤笑,“区区一篇文章而已,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根本上的,是连当今的法律都不站在你们这边。”
  “法律会变,人心也会变,”陈青禾目光坚定,“你可知为何你的文章在骂女人时销量特别好?”
  闻莺客挑眉,示意她继续。
  “因为男人看了解气,女人看了自危。但这恰恰证明了一点——”陈青禾一字一顿,“所有人都默认女人应该被评判、被规训。而你,闻莺客,明明有机会用你的笔为姐妹发声,却选择做了父权最得力的帮凶——”
  “——陈小姐,”闻莺客直接打断,“你说得慷慨激昂,可曾想过,在这个乱世,我也得先活下去?”
  陈青禾注视着她,目光渐渐柔和。
  “据我所知,你是这个报社唯一的女性,也是这个报社份量最重的笔杆子,可以说,整个报社几乎都靠着你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