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她摊开自己的手掌,灯光下指节突起如竹节,“就像我,一拳出去,能打倒四五个地痞,但这天下不平事,又何止上千万。”
  “我一直以为,世上总有些事,不是出刀就要见血的。今天救下一个姐妹,那就是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能让她活出个样子来,她的女儿、她身边的人就会看见,这就是希望。”
  “一颗种子迟早能生出一片林,你今天觉得救得有限,但这‘有限’里,可能......就藏着千万颗能燎原的火星呢。”
  这番话不止是对她说的,也是蒲争对自己说的。
  那晚她们聊了很久,久到蒲争记不清最后是谁先道了别。前路漫长且遥远,谁也望不清边界。有时越是看清自己的渺小,反而越容易迷失方向。
  至于读书一事,蒲争原本要婉拒的话已到嘴边,却在听到自己说出的道理时突然哽住了喉咙。她望着余书豪眼中重新燃起的星火,恍然明白,有时接受帮助也是一种成全。
  暗夜里的旅人接过旁人递来的火把,既温暖了自己,也证明了那火光存在的意义。就像当时她教授苗小蓬击退无赖时,也从她的笑容里获得了底气一样。
  “我接受你们的帮助。”简单的字眼终于从她唇间落下,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让两颗心都为之一颤。
  随后的日子,蒲争将十二个时辰掰成了好几瓣来过。每日除了在武馆练功、在戏园跑腿、在地下室授课以外,还多了去往女子学校走读的安排,许多事情自然无暇顾及,于是大半的事情就落在了陈青禾的身上。
  直到某一日,陈青禾告诉蒲争,陶庆瑗最近似乎和一个新派男青年走得很近。
  从长相上来说,陶庆瑗确实生了副好面孔。瓜子脸,杏圆眼,即便平时身着朴素装扮,却还能看出一股子水灵劲儿。那男青年一身考究打扮,腕间若隐若现的瑞士表,倒是处处透着家底殷实。
  但问题在于,两人家世悬殊如天堑,由是陈青禾的心底开始泛起隐隐的不安来:一则她惧怕陶庆瑗被骗进火坑,二则这个男人底细还没有摸清,如果过分靠近,恐怕会暴露她们所有的秘密。
  “你们放心,荣哥儿待我极好,学堂这事他绝不会往外说的。”
  陶庆瑗话音未落,陈青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
  “你......你已经和他说了?”
  陶庆瑗却全然未觉有什么不妥:“自然说了。他待我真心,还说要资助咱们学堂呢,既是我将来的夫君,当然算自己人。”
  陈青禾直觉得眼前发黑,仿佛看见无数警察握着手电筒冲进地下室的场景。她强自镇定地按住陶庆瑗的肩膀。
  “今日先到此为止,你且回去。”
  说完,她猛地转身,衣摆带翻了矮凳。
  或许是常年习武磨砺出的直觉,又或是血脉里蛰伏的原始警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让陈青禾不住地发抖。她必须立刻找到余书豪,通知她暂停地下室的集会,在这件事上,她并不敢赌。
  毕竟有些帽子,只要被扣在了头上,不揭掉一层皮是摘不下去的。
  她一头扎进月色里,却不曾想,刚踏出地下室半步,几道雪亮的光柱便如刀般劈开夜色,直直刺在了她的脸上。陈青禾下意识抬手遮挡,却听见“哗啦啦”一片枪栓响动。
  “不许动!”
  为首的警长将手电光晃向她身后的地下室入口,水泥台阶上还散落着今晚练功用的木刀。
  “有人举报你们聚众叛乱!”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进她的耳膜。
  审讯室不过方寸之地,却积着经年不散的烟油味。
  警长认出她是武馆陈铁山的闺女,审问时指间的烟卷便始终没往她脸上戳。可翻来覆去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最后只能咂着嘴把她扔进看守所先关着。
  但外面的事情发展成了什么样子,陈青禾一概不知,担忧既是徒劳,又无法改变。于是她叹了口气,干脆直接躺在稻草上,盘算着待陈铁山来时,她该用什么借口躲过这场危机。
  不一会儿,关押的铁门发出声响,陈青禾立刻起身望去,却见蒲争正被两名警察推搡着进来。令人意外的是,对方身上虽沾了尘土,神色却从容得好似来踏青一般。
  “放心吧,”蒲争眼角余光扫过离去的警员,声音压得极低,“书豪那边早有准备。那日你同我说了庆瑗的事,我便留了后手。只是庆瑗被吓得不轻,但好在没受什么伤。而且书豪正联系她那位在省城当参事的叔父,应该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出去了。”
  “那你怎么进来了?”陈青禾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来。
  蒲争也笑了。
  “聚众叛乱这么大的罪名压下来,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扛着,”她随手捡起根稻草,在指间绕成个圈,“要掉层皮,也得有人陪着才不疼吧。”
  窗外月光漏进来,照见蒲争手腕上新鲜的勒痕。
  “那公子哥儿从一开始就有问题,”蒲争漫不经心地用袖子遮了遮手上的伤,“自打妇救会断了他寻欢作乐的路子,他便记恨上了,于是勾搭上了庆瑗,故意使这等下作手段来恶心人。”
  “怎么又招惹上个垃圾货色。”
  陈青禾随手拨开牢房角落的稻草,大剌剌地躺下,双臂枕在脑后,竟显出几分闲适。
  “不过横竖都进来了,就当歇歇脚吧。”
  于是这阴冷的囚室成了意外的清净地。她们从孩提时闯下的大祸,聊到了陈铁山的古怪脾气;从第一次情动闹的笑话,又说到了理想中死后要葬的山头。铁栅栏外的日影东升西落,倒像是替她们记着时辰。直至第五日清晨,那曾趾高气扬的警长才终于佝偻着腰开了锁,满脸堆笑地将两个人请了出去。
  踏出牢门时,蒲争被阳光晃得眯起眼。不过五日未见,这日光竟陌生得刺目。
  “号外!陈氏武馆桃色纠纷最新进展!”
  报童尖利的吆喝声刺破晨雾。蒲争心头突地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铜板从指缝间叮当落地,油墨未干的报纸上,斗大的标题像泼溅的血:
  《孽缘!陈氏武馆女弟子为情动武双雌争美血溅芙蓉帐》
  那副标题更是触目惊心:
  “新时代女性?还是伤风败俗?请看本报独家揭秘!”
  陈青禾一把按住蒲争的手腕,两人对视一眼,却同时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骇然。
  ——有人要彻底毁了妇救会的名声。
  第32章 蜜砒霜(2)
  “这种事早不是头一回了。”
  余书豪弯腰拾起地上的武器,重重插回兵器架。
  “自打妇救会成立以后,隔三差五就有人捣乱,光我们收到的恐吓信就足足攒了一邮箱,”她话音一滞,“不过这回,我倒没想过那个白今荣敢报假警,还居然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地下室里,几人都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只能听见陶庆瑗小声的啜泣声。
  “还哭!”杨三敬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案上铁器叮当乱响。
  “要不是书豪连夜周旋,你这会儿早该在巡捕房吃牢饭了!看见个男的就凑过去,你也不想想人家到底图你什么!”
  “三敬,”何红玉忙按住三敬发抖的肩膀,“该挨刀子的是那个姓白的畜生,不是自家姐妹。”
  “是,她是受害,”三敬一屁股坐回板凳上,“我拿开水浇石头,石头还知道溅我一身呢!跟她说了八百遍的话,全当耳旁风!”
  “你以为我稀罕学这些?!”庆瑗忽然哭喊着站起,“要不是荣哥儿说她喜欢会功夫的姑娘,这些粗鄙的把式,我看着都恶心!”
  “我还以为是你想通了!”三敬的嗓音放得更大,“有的人想学都没有机会,搞了半天,你还是
  没一点儿自己的主意!”
  “你知道我有多难——!”
  陶庆瑗突然抓起木刀往地上砸去,只听木刀“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你们一个个高高在上,不在乎我的处境地逼着我强起来,这跟逼着羊去咬狼有什么区别?除了让我更痛苦,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庆瑗,”蒲争走上前去,强压着语气,“我教你握刀,不是让你把刀柄递给男人,再求他别砍太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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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呵......”陶庆瑗突然冷笑,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说得好听!你们谁不是靠着男人?”她目光扫过众人,“不过是一群没人要的姑娘,没遇到肯给你们名分的,在这里嚼酸话罢了!”
  “尤其是你!”庆瑗猛地指向沉默的陈青禾,声音里带着尖锐的嘲讽,“谁不知道你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准夫婿在家里守着?自己将有个好归宿,反倒来劝我,你装什么清高啊!”
  陈青禾的眼帘一直垂着,半晌,她平静地站起身。
  “你说得对,”她的脸上全无愠色,“很抱歉,是我们耽误你了,”说着,她拱起手,“就此别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