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半晌,她轻轻嗤笑一声,转身离去,高跟鞋踏过青石板,脚步声渐渐消隐在夜色中。
  “梦容人不坏,只是路走偏了些,”沈素秋曾说。
  “可我若是她,也未必能活成她的样子。”
  轻咳声唤回了蒲争的意
  识。她望着沈素秋愈发苍白的脸,想着改天或许需要劳烦杨三敬的舅母前来看看。
  梧桐叶沙沙作响,蒲争的思绪却比落叶更纷乱:陈青禾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沈素秋每况愈下的咳疾、还有巷口那个总在黄昏时分出现的灰色身影——
  单锋派来盯梢的人,这几日也跟得愈发紧了。
  “单锋这个人,你要当心。就算平时需要来往,往后也莫要起争执。”那场比武之后,沈怀信曾如此叮嘱蒲争。
  单锋究竟想做什么?蒲争始终想不通。但江湖行走多年,她最懂得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
  于是她每日依旧照常练武、帮工、三点一线,佯装自己对一切浑然不知,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过在这淌浑水里,未必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没几日,蒲争在街头买通的几个小流浪汉就透来了消息。
  “那单爷最近总往云康桥跑,每回都跟个穿缎子马褂的爷们碰头。”
  最小的那个孩子抹着鼻涕补充:“昨儿个我还趴窗根底下听见,他们老提什么‘邵家’‘家产’什么的。”
  蒲争心头一动。
  她忽然想起上周沈素秋站在柜前轻咳时,倪梦容站门口摆弄新烫的卷发,状若无意地提了句“邵二公子近日回到了燧城”,沈素秋闻声手腕一抖,那宣纸本上便多了一笔晕开的墨道。
  如今线索串起来,一副棋局渐渐明朗。单锋是邵老爷兄长次子邵世泽聘的保镖,而那位兄长,正是当年带着打手上门争产,把沈素秋一纸诉状告进审判厅的主儿。
  子承父业,这抢家产的勾当,他也算继承过来了。
  千头万绪缠绕成乱麻。家族之事,蒲争知晓的尚且只是浮光掠影的皮毛,更何况那些深宅大院里的陈年旧怨、利益纠葛,本就像一潭暗流涌动的死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噬人的漩涡。
  她不过是个局外人,根本做不了什么。
  不过所幸,沈素秋并未坐以待毙。这几日,蒲争总能在天井里瞥见一个穿暗格纹西服的背影。那人戴着金丝圆框眼镜,腋下永远夹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公文包。
  “那是佟律师,专打遗产官司的。听说上回大帅府的姨太太争产,就是他给扳回的场子,”长顺说着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
  “昨儿个我朝门缝里瞅,看见桌上摊着地契文书。邵家那些田产铺面的,可都白纸黑字列着呢!”
  蒲争擦拭茶盏的手顿了顿。她想起前日经过书房时,从门缝里捕捉到的只言片语,沈素秋的声音虽然沙哑,却透出了久违的锐气。
  “从律法上讲,您这些年将邵家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光茶园就扩了三十亩地,”佟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按《民律草案》规定,无因管理产生的必要费用,受益人理应偿还。”
  沈素秋盯着案几上那份发黄的字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滚边。当年画押时渗的朱砂已经褪色,可“自愿代管,以报养育之恩”几个字仍剌得她眼眶生疼。
  “问题就出在这‘报恩’上,”佟律师用钢笔轻点纸面,“对方必然会咬死这是无偿代管的意思。不过您看这里——”
  笔尖悬在字据末尾。
  “他们当年百密一疏,可没写明‘分文不取’。”
  茶盏里的龙井已经凉了,浮叶沉在杯底,像死去的一片片蛾子。沈素秋想起邵夫人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喉咙里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的模样。那浑浊的眼神里,竟满是对她的警惕和恐惧。
  “你的意思是......恩情与钱财,本就不该混为一谈?”沈素秋声音很轻,像在问自己。
  “正是。但您要做好背上忘恩负义这等骂名的准备,”佟律师摘下眼镜擦了擦,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窗外。
  “街坊们可不会管什么法理。”
  四牌楼街上,人来人往。卖糖葫芦的老汉正摇着铜铃,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引得满堂喝彩,布庄伙计正高声夸赞新到的杭绸。
  只是这些今日里最寻常不过的声响,不知何时就会变成扎向脊梁骨的钢针。
  “这有何受不住,”沈素秋平静地说。
  “无情无义的那个,又从来都不是我。”
  蒲争心里清楚,这怕是一场硬仗。她早已打算好,在对簿公堂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要尽可能地守在沈素秋的身边,当她的贴身护卫。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陈铁山自从省城回来后,知晓了那月经带击退墨巾汉子的事迹,顿时雷霆大怒,二话不说就将她和陈青禾禁足在了武馆中,并严令未满一个月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老树的枯叶被北风悉数拔去,转眼,一场大雪盖住了燧城。
  蒲争立在练武场中央呵出白气,手中的峨眉刺早已失了章法。兵器相击的脆响在耳畔回荡,却盖不过心头翻涌的焦躁。她望向山下四牌楼街的方向,松涛阁那青灰色的屋脊在日光下格外扎眼。沈素秋此刻想必正独自坐在审判厅里,面对着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而她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连句体己话都递不出去。
  武馆的日头总是格外漫长。晨起扫雪,暮时点灯,眼里能看见的,只有前院到后院再到训练场的四方天。蒲争干脆将视线转回到陈青禾的身上,但对方却依旧如往常一般,洗衣做饭,净屋洒扫,再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就如同蒲争曾经的那些怀疑皆出了差错,不过是在一个又一个不清醒的瞬间里诞生出的幻觉。
  唯一有些变化的,就是单锋来得愈发勤快了。
  他开始常常单独找到陈青禾,时而带些雪花膏、梳头油之类的玩意儿。他对陈青禾说话时脸上总带着讨好的笑,原本狠戾的眼睛周围开始堆起笑纹,活像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不过陈青禾总是明面上收下,回头便将那些东西悉数塞进了落灰的格子里。
  一个月的光阴,说长不过三十个晨昏交替,说短却足以让世事翻覆。等武馆大门真正能为自己开启时,蒲争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了好多年。
  她几乎是飞奔下山的。山路上积雪未消,几次险些滑倒也顾不得。她用力地、不停歇地向前跑着,满心只想着等推开那扇熟悉的店门时,一定能看见沈素秋立在柜台后抬眸浅笑的模样。
  然而,四牌楼街仍旧是那个四牌楼街,八珍坊也依旧是那个八珍坊,可松涛阁却已不是那个松涛阁。
  烫金色的“利来轩”明晃晃高悬,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闪着俗艳的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推门的手悬在半空,吵闹的茶客声陌生得刺耳。曾经萦绕的松墨香被廉价的熏香取代,大堂里朱红的立柱刺目得令人心慌。陌生茶倌们穿着崭新的绸衫,端着描金茶盘在桌椅间穿梭。
  这里早已没有了过去的半分影子,连楼梯转角处那幅沈素秋最爱的《寒山独钓图》,也被换成了庸俗的《富贵花开》。
  “姑娘几位?”
  生面孔的伙计堆着笑迎上来,蒲争却只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她没应答那活计的笑脸,张皇地环视着周围,却在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长顺也看见了她,可在目光交错的刹那,他竟转身又退了回去。
  蒲争推开那伙计,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揪住长顺的绸衫领,将他转到自己面前。
  “怎么回事?”她强压着情绪,低声质问着,声音却止不住地发抖,“秋姐呢?秋姐在哪?”
  “你急什么?”长顺一把挣开她的胳膊,“官司没打起来,二公子给了她报酬,她接了钱就走了。”
  他的语气平淡至极,却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蒲争的眼睛。
  蒲争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手牵住他的领子跨出店门,穿过喧闹的街市,最后一把将他掼在了巷口的青砖墙上。
  “这里没人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告诉我,秋姐在哪儿?”
  长顺的后脑勺磕在墙皮上,簌簌落下几粒碎石灰。他眼神飘向巷口,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出声。
  “
  说话!!”蒲争几乎是咆哮着,眼眶红成一片。
  长顺的绸衫领口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他垂下目光,半晌不言语。
  “吴长顺,”蒲争一字一顿地唤他全名,“咱们相识这些年......”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你别逼我......”
  她看见长顺缓缓张开嘴,冰冷的预感却如毒蛇般顺着脊梁攀附而上,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秋姐她......染了痨病,邵家怕传染,连夜......连夜把她送出去了......”
  “在......城东的废屋里......”长顺的声音越来越小,“就是以前......以前放寿材的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