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经此一事,蒲争倒是明白了陈青禾的心思。这姑娘如此执着于拴住一个男人,不过是不愿成为那个被抛弃后还要承受闲言碎语的可怜人。
  “我从小便和周正阳一起长大,他的性子我很清楚,”陈青禾一笑,“外面的人再好,都不如有个知根知底儿的来得踏实。”
  “不过我爹向来对他严苛,反倒让他变得敏感了些。你别看他平日里一副稳重做派,其实心性就像小孩子一般纯良,只消哄哄便好了。”
  小孩子?蒲争闻言一怔,等再见到周正阳时,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七尺男儿如稚童般撒泼打滚的场景。她险些笑出声,急忙用拳头抵住嘴唇掩饰。
  可能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
  不过,正当蒲争以为已将陈家的底细摸清时,武馆却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日她正在院中洒扫,忽见一人踏着晨露而来。一袭月白长衫衬得身形修长,行走间如清风拂柳,倒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温润如玉的读书人模样。蒲争正暗自诧异这般人物怎会来武馆,小葫芦带领一众弟子的声音却早已在后面远远拔到前来,嚷着唤“沈师叔”。
  此人名叫沈怀信,曾是陈铁山的同门师弟,自老馆长故去,师兄弟二人便各立门户。沈怀信在城西开了间“流云堂”,虽与陈氏武馆分居两地,但偶尔双方会各自登门,给对方的弟子点拨几招,如此来回,两个地方的弟子倒像是亲如一家了。
  蒲争头回得见这位沈师叔,着实吃了一惊——沈怀信的儒雅长衫下居然是虬结筋肉,拳法劲道之凌厉竟与陈铁山不相上下。
  但更令她震惊的,还是他当年在武馆时与陈青禾母亲的爱恨纠葛:
  他是陈青禾生母的初恋情人,当年与陈铁山争风吃醋的旧事,至今仍是武馆里不能明说的忌讳。
  蒲争听了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和陈铁山威严的态度不同,沈怀信持的是温和式教风。每当纠正弟子之时,他总用厚实的手掌在离身体寸许处虚点示意,从不轻易触碰,言辞间也满是“这一式已有七分火候”“腰马比上月稳当多了”之类的鼓励。久而久之,那些常被陈铁山用藤条抽得满手红痕的弟子,每逢沈怀信来校场指点时,连扎马步的姿势都不自觉地挺拔几分。长久以往,小葫芦等常受陈铁山打骂一流的也对沈怀信的到来表示异常期待。
  在外人看来,陈铁山和沈怀信是铁打的同门师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但二人当年是如何从势同水火到化干戈为玉帛的,倒没人能说出个四五六来。蒲争想,或许也与陈青禾的母亲有关。
  但这已是后话。总而言之,眼下蒲争在武馆的日子虽有些迷茫,却也称得上快意。陈铁山对她练武从不多加约束,任她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更让她欣喜的是,在日复一日的苦练中,她渐渐发觉自己竟有着惊人的武学天赋。
  每有新招式,蒲争第一次便会成型个七八分,就连陈铁山点出的她拳势不够舒展的问题,她只需两日便能将几乎根深蒂固的毛病改得一干二净。起初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直到看见几位师兄为了纠正一个简单的起手式,反反复复练了数月仍不得要领,这才明白自己的天赋有多难得。
  “这丫头啊,怕是祖师爷给赏饭吃!”沈怀信笑着感叹。
  “跟你们说啊,师叔年轻时候,爱慕他的姑娘可多着呢!”某一天晚上吃饭的功夫,小葫芦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年轻啊,现在也招小姑娘喜欢啊!”单锋深深咬了一口大饼,眼睛滴溜溜地转向蒲争,“是不是啊蒲师妹!”
  蒲争手中的筷子“咔”地戳进面窝。她抬眼时,单锋只觉得一道寒光扫过脖颈,但他随即梗着脖子露出狞笑,目光也变得狠戾起来。
  “什么啊!连玩笑都开不起?”他猛地拍桌而起,讲桌上的碗碟震得哐当作响:“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
  “啪!”
  一条湿毛巾狠狠抽在他后脑勺上,水珠四溅。陈青禾再次抡起毛巾,劈头盖脸地抽下来:“就这样!就这样怎么了!让你嘴欠!”
  竹片似的抽打声在饭堂里炸开,单锋抱头鼠窜,青头皮上很快浮起几道红痕。他不敢还手,只能缩着脖子讨饶:“师妹我错了错了!大师兄救命!”
  周正阳叹了口气,一把架住陈青禾的手腕:“行了,再打真要见血了。”随后又转头瞪向单锋,“你也是,明知道蒲师妹最烦这种玩笑!”
  单锋抬手摸了一下红肿的头皮,扯扯嘴角,一屁股砸在长板凳上,几乎将另一头的小葫芦撅起来。他抄起大饼狠狠咬了一口,将筷子“砰”地砸在桌面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
  饭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但单锋全然不顾众人的目光,继续摔摔打打地扒完最后几口饭,突然“咣”地踹开长凳,蹬开桌子,完全无视了被撂在地上的小葫芦,摔门而去。
  “这......”
  针尖大的小事儿,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饭堂里的弟子们面面相觑,连嘴里的东西都忘了嚼。
  “都别愣着,抓紧用饭,晚课时辰快到了!”周正阳挥手打破了这场寂静。
  蒲争望着单锋离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单锋这般作态,让她想起了巷口那些被踩了尾巴的野狗。她轻轻吹开汤面上的葱花,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看来往后在这武馆的日子,要多留个心眼了。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5-09
  一个小过渡章~
  第17章 囚蛾灯(2)
  时运不济的时候,命也夹生。单锋常喝酒的地儿,巧就在与松涛阁隔街相望的八珍坊。蒲争常能瞧见他带着一众狐朋狗友勾肩搭背,三五成群涌进去,而单锋那双手总是不安分,经过柜台时必要在倪掌柜腰间掐一把,惹得那妇人假意嗔怪地拍打他。
  好在,他素来瞧不上那些文绉绉的茶道,路过松涛阁时连眼皮都懒得抬,自然不知蒲争在此做工。蒲争也乐得装作不识,每
  每见他醉醺醺地经过,只管低头擦拭茶具。晚间回武馆时,即便听见周正阳训斥单锋满身酒气,她也只是默默绕过他们,从不插话。
  八珍楼向来荤素不忌,既做楼上雅座的体面生意,也做街边摊档的铜板买卖。倪梦容精明,特意在转角的车行门口支了个茶摊,雇了个茶汤妹,专卖些粗茶沫子给来往的脚夫解乏。
  那丫头不过十三四岁,比蒲争还小些,但嘴甜又会说,扎着两根麻花辫,弯着一双笑眼,只要对着过路的脚夫们甜甜喊上一句“大哥”,那帮浑身汗臭的脚夫便会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从裤兜里掏出几枚铜元来。
  “这丫头,当年可是个十棍子都打不出来一个屁的主儿,如今倒好,被那倪妖精一调教,学了满嘴油腔滑调!”长顺说,“你说学些什么不好,偏学这些下作本事!以后哪个男人敢要她?”
  蒲争正擦着茶杯的手突然一顿,她头也不回地甩了句:“听你这话里意思,你是有女人要了?”
  长顺随即瞪大了眼睛。
  “什么我被女人要,那男的跟女的能一样吗!不一样!”随即只见他摸摸脑袋,“我在老家有一个相好的,人长得可白了!我这活计就是为她干的,等赚够钱了,我就回家娶她!”
  “为她干的,”蒲争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怎么,要是不娶她,你这日子就不过了?”
  “跟你说不明白!”长顺嘴角一撇,端着茶盘正准备走进后厨,却见倪梦容身着暗红色旗袍,款款迈进大门走进来。袅袅婷婷,身细如柳,香风过处,长顺的耳根子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哟,这是在聊什么体己话呢?”倪梦容纤指轻抚鬓角,眼波在两人之间流转。长顺的茶盘抖得更厉害了,茶水在杯盏里晃出一圈圈涟漪。
  “没什么......那个,倪掌柜今日大驾光临松涛阁,可是有什么吩咐?”长顺欠身咧开嘴角,将颧骨上的肉挤得又红又亮。
  “我们八珍坊今日人手不够,朝你们松涛阁来借些伙计,”倪梦容朝着四处张望了一圈,“你们管事的呢?”
  “管事的今天不在,没人能做主,”蒲争面无表情地上前,“倪掌柜若是找秋姐有要事商量,不妨改日再来。”说罢,伸手作送客态。
  倪梦容却不恼,反而饶有兴味地绕着蒲争转了一圈。那袭暗红旗袍随着步伐摆动,泛着绸缎特有的光泽。
  “你就是陈铁山新收的那个女徒弟?”她突然凑近,带着香风的气息拂过蒲争的耳畔,“同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可比单锋那个浪荡子顺眼多了。”
  染着蔻丹的指尖刚要触到蒲争的下巴,她猛地后撤半步。蒲争把眉头拧成了疙瘩,可那股混合着茉莉与檀木的幽香,却固执地往她鼻子里钻。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觉得我就只会靠着这张脸,在男人堆里讨生活?”倪梦容红唇轻启,吐出的每个字都像玉盘里的冰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