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丫头,你就听话地嫁了吧,咱们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丁采月的那张嘴缓缓张开,似乎有些凝滞,“当年我丁家落败后,我爹始终不甘心,不甘愿。这个家要继续撑下去,我作为长姐,扛着责任,总要先把自己填进火坑。”
  “你娘当年为了梁家香火,连成形的女胎都能狠心截去。怎么到你这做女儿的,就舍不得一身血肉报恩了呢?”
  蒲争不可置信地摇头,她根本不相信那个在河边为她梳头,帮助她逃跑的丁采月能够说出这等话。
  “明明都是人,凭什么女人就要当添火的柴?”蒲争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沦到这步田地,真当是你们愿意的吗?”
  “愿意?哈哈哈......”那张嘴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从唇缝中溢出诡异的笑声。
  “咱们的‘愿’,不从来都是蘸着血写的吗?”
  “我们从小便被培养成了别人的妻,别人的母。这是命定的路数,我们又怎么能偏得?”
  “没钱没势的女人呐,连骨头都是照着男人喜好长的!”
  说罢,那声音蓦地变得伤感。
  “谁叫我们没托生成男儿身呢,既没那银元铺路......又没那权柄开道......”
  “可现在又不晚!”蒲争陡然拔高了声音,“你只消将自己当作个人,而不是那任人处置摆弄的畜生,这坎又有何翻不过去!”
  “说得轻巧啊丫头,可你怎么翻?”那张嘴咧成了诡异的弧度,“你那脚已经被缠住了,身上武功尽失,连这窄轿子都逃不出去,你拿什么和这世道斗?”
  是啊,用什么呢?蒲争幡然想起,她竟也是一无所有了。
  “你当然看不起我们,甚至觉得我们很可笑。可在我们眼里,却不知道谁更可笑一些。”
  那张嘴朝向蒲月娥,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不愧是你的好女儿,估摸她连你都十分看不起......”
  蒲月娥的眼底泛起一层水雾,像是秋潭里落进了枯叶。
  “娘,我......”蒲争哽住了。
  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里,悔与恨确实如毒蛇般啃噬过她的心脏。她无数次梦见自己回到了蒲月娥死亡的前一天夜里,她拼命拦住前来鉴男女的稳婆,又拼命将那句“腹中似为女胎”的话堵回她的嘴
  中。可每到最后,蒲月娥都会拍拍她的后背,偷偷叫人将她带走,再撩开门帘让稳婆进门截胎。
  无数次的轮回重演,她的心里开始长出带刺的怨恨来。她恨母亲的逆来顺受,怨母亲的束手就擒,可转瞬间,她却又被这念头灼伤:
  一个被剪断所有羽翼的女人,除了引颈就戮还能如何?母亲至死都像片无根的浮萍,连娘家在何处都成了谜,下葬那日,坟前除了她,竟再无第二个人影。
  母亲只有和梁永昌拼成的这个家。
  “你从来没想过,你娘如果离开了你爹,她能去哪里,”那嘴依旧在说着。
  “丫头,咱们这样的女子,倘是离了男人,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更何况那些虚妄的名利你不仅争不到手,还会让你无休止地陷在痛苦之中。”
  “螳臂当车,终会粉身碎骨,”那只苍白的手从袖管中缓缓伸出,“可只要哄过了自己,你就日日都会觉得很有滋味了......”
  蒲争的眼神逐渐涣散,背后的绳结不知何时已然松脱。她木然地抬起手臂,朝着那只苍白枯瘦的手缓缓伸去。恍惚间,她看见两张新娘的脸开始蠕动变形,最终竟都化成了自己的模样。
  ——刹那间,她如遭针刺般缩回了手。
  “都是骗人的......可我骗不过自己......”
  蒲争眼神不再有半分犹疑,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地走。我既然一无所有,那便没什么可怕的,这世道既然能吃人,那我就能反咬一口!”
  “可你拿什么争!”丁采月问。
  “用命——!”
  “只要这天地存在一天,万物就皆可作我的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能给自己劈出一条路来走!”
  蒲争咬着牙。
  “失败又如何,痛苦又如何!就算是螳臂当车,我也宁可带着这清醒的痛苦,去活得个明明白白!”
  话音刚落,她便如离弦之箭冲出花轿,夺过仪仗队一支火把,猛地掷向人群。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狂舞。
  她看着花轿在爆裂声中化为赤红骨架,看着唢呐铜器被熔作金红的汁液。那大红的嫁衣在火中翻卷,像极了无数只正在挣扎的血蝴蝶。
  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世间万物开始扭曲坍缩。待蒲争再次睁开眼,见到的是站在她面前的周正阳。
  “恭喜,你通过了这一关。”
  走出门,屋外已经天亮了,一束阳光闯院子,带着阵阵莺歌。蒲争看见屠蓉正在院中央收拾着自己的包袱,便朝她走过去。谁知刚想上前,屠蓉却像在躲避瘟神一般,飞快地转身离开了。蒲争怔在原地,昨夜劝说的话语犹在耳边。如今她顺利通关,而屠蓉却因没能扛过而惨遭淘汰,她怕是要在心里恨她了。
  想着,蒲争连忙跟出了武馆的后门。但她没见到屠蓉的身影,只有高赛凤正在门后等着她。包袱挎在她的肩膀上,显然她也要走了。
  “那丫头失败了,心里多少憋着股火,你别往心里去,”高赛凤握住蒲争的手说,“我也没扛下去,昨晚又梦见有人要把我闺女抱走,实在是没忍住,还是动手了。”
  说罢,高赛凤摇摇头。
  “太难了。”
  这场关卡设置的目的,本是为了考验应试者的耐力。寻常人只要闻到那株香的气味,便会激发起内心最深层的恐惧。在高赛凤的眼里,年轻时的经历让她对女儿被夺走产生了恐慌,所以在这场梦境里,她又一次经历了那个场景,她的心就又被剜了一次。
  这次,她终于夺回了襁褓中的女儿,却不想只是一瞬,被从梦中叫醒后,一切又烟消云散。
  高赛凤说,屠蓉那一晚似乎都在挣扎,两三个弟子上前才勉强将其摁住。待她醒来的时候,泪水早已溢了满脸,没人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究竟是何事让她如此恐惧。
  在这场考验里,有人怕狼、有人怕虎、有人怕被弃如敝履,有人怕众叛亲离。
  蒲争怕的,是她失去所有反抗的力量。于是她梦见了缠足、梦见了嫁衣、梦见自己在浑身武功尽失后,在那张嘴的挑拨下产生了动摇的念头。
  高赛凤和屠蓉走了,只留下了蒲争一个。她望着空荡荡的院落,昨夜三人抵足而谈的余温似乎还留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束带,她忽然不确定起来。
  或许,昨晚不该拦下那包药。
  可是没人能给她答案。墙角被遗落的粗布包袱上,还留着屠蓉用力过猛扯出的线头,就如同她们的关系一般戛然而止。
  “叫你多管闲事,这下好了,我既没赚到,你的姐妹还不买你的账,得不偿失啊小师妹!”那卖药的男人得意地说起风凉话。
  眼下算上蒲争,应试的人只余下了四个,包括那个药贩子。
  “马上就到最后一关了,这声师妹,等你过了再叫也不迟,”蒲争扔给他一句话。
  第三关是罗汉撞钟。但与前两关不同的是,出来宣读规则的不再是周正阳,而是馆长陈铁山。
  那陈铁山身高七尺左右,身着灰色暗纹长衫,身形挺拔如青松,唇上两撇胡须也修得整整齐齐。许是经常练武的原因,他尽管已年过半百,却依旧面色红润似壮年,连眼角都寻不到几丝纹路。
  当他跨过武馆正厅的门槛时,在场的弟子皆齐刷刷抱拳行礼,一瞬间,掌声叫好声雷动,围观的人纷纷在训练场伸颈,大力地拍手吆喝。有踮脚张望的、有攀上树杈的、更有将汗巾抛向半空的,这阵仗,倒比武侠演义里的宗师出场还要热闹三分。
  “恭喜你们能够走到现在,能堂堂正正站在我的面前。只是要想成为我的徒弟,赢过那些虚张声势的把戏远远还不够。”
  说着,陈铁山从台阶上拾级而下,走到四个人的中间。
  “这第三关名为罗汉撞钟,便是要你们去撞击暗室的钟罩。钟内每次暗藏十枚铜钱。钟响钱落,每轮限制五秒,三轮为限,凌空攫取总数逾二十二枚者——”陈铁山眼睛一睨,“方可入我门墙。”
  暗室?蒲争望着那个得意的药贩子,忽然觉得这比赛也并非干净。他既然能获得那熏香的解药,就必是有一定的门路,而过了第二关仍如此猖狂,想必是这次也已打点好——在暗室里动手脚,估计也只比提鞋要难一些。
  可就在这陈铁山眼皮子底下?蒲争又有些想不通了。她目送着那药贩子走进暗室。门一合,一半的头颅齐齐望过去,一半的头颅紧紧盯着周正阳手中的那块怀表。那门静了一会儿,只听“咚”地悠长一声。众人屏息。
  一、二、三、四、五——
  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只见那药贩子像只抻脖子的公鸡一般走出房门,朝着围观的人高高亮出了手里的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