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说着,女人示意了一下蒲争,“你也跟着去吧!”
  那伙计名叫长顺,今年十六,已经在这茶楼干了三年。他告诉蒲争,对面那八珍坊的酒楼掌柜倪梦容是个不本分的主儿,整日轻浮浪荡流连在男人堆,和商会的头儿也有勾连,所以那酒楼才日日门庭若市,四面八方的食客商贾都愿意来赏脸,整天都热闹得很。
  蒲争朝门外望了望,只见一袭绛红滚金边的旗袍将倪梦容的曲线勾勒得玲珑有致,发丝轻回缠绕流连在耳侧,一根金色朱钗画龙点睛。眼睛宛若桃花,却流淌出了三分醉意与七分媚。最勾人的莫过那唇,烈得像火。银烟嘴一含,吐出一丝青雾,唇齿碰撞间,那扎实的、却柔媚的一声便从那朱唇中起,直勾着人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八珍坊走去。
  “柳大人近来可好哇?小妹这里上了新花雕,不妨过来吃一杯,寻寻欢?”倪梦容从台阶上款款走下,将柳枝似的胳膊搭在那柳大人的肩膀上。那人脸上笑出了油光,伸出手来揽过倪梦容的腰,又在她的臀上狠狠地揉了一把。
  蒲争的眉头不由得拧成了结。可倪梦容脸上全无恼意,倒是笑得愈发娇媚了。
  “看见了吧,日日这样,我们都习惯了,”长顺在一旁说,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对了,你以后叫管事的‘秋姐’就成,可别叫掌柜。她不是掌柜的。”
  “为什么?”蒲争不解。长顺刚张嘴要解释,只听大堂里忽地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
  “二楼东窗雅间,大红袍一壶——”
  “来嘞——”长顺也从丹田里拔出一句,接着将茶盘塞到了蒲争的手里。
  “唉......这说来可话长,你记住了就成,先去送茶吧,其它的我以后再和你说......”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4-05
  倪梦容这里写得有些男凝了,但这是给她的角色设定,即通过客体化自己来获取资源。她本人也是有觉醒线的。
  第11章 惊蛰刀(1)
  事实证明,蒲争在茶楼帮工的选择实乃一步妙棋。端着茶盘穿梭于大堂雅间,耳中却尽是江湖秘辛,短短数日,她便在这松涛阁的迎来送往间,将燧城武林的门派恩怨摸了个透彻。
  诸如那太极拳周师傅与八极拳段师傅是过命的交情,当年一同在关外斗过马匪;白鹤拳蔡师傅因一桩陈年旧怨,至今见着周师傅仍要冷哼一声。更妙的是自然门杜师傅与燕青拳唐师傅,明面上称兄道弟,暗地里却为争码头生意,没少在背地里下绊子。
  茶楼里的武林是个微缩的江湖,见不到刀光剑影,比的是魄力人心。一派和谐的景象下藏着暗流涌动,在这风云变幻的时局里,谁也不知今日同桌饮茶的哪位座上客,明日只消翻个手掌就能变了整片天。
  于是蒲争一边端着茶盘,一边眼观六路,只要有武师打扮的人出现在门口,她必会先人一步上前,在以茶水做媒的你来我往之中混个脸熟。而武师们只要见过蒲争的身板,便能一眼看出她多少有些底子,不出意外都会上前点拨两三招。时间久了,有些师傅进门后开始主动寻着蒲争的身影,甚至还在她外出采买时主动朝伙计搭话,问那个短头发的练武丫头为何没有来。
  “可惜了,你若不是女子,我当下便可收你为徒!”唐师傅负手而立,目光追随蒲争演练拳法的身影,眉目里却藏着些许惋惜。
  “感谢唐师傅抬爱,可容许晚辈问一句,燧城的武馆究竟是为何不收女子?”蒲争拱手而立,目光里满是恳切。
  只见那唐师傅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放回原处。
  “女子学武,筋骨终究不比男子强健,这拳脚间的功夫不光要有准头,还须贯通一个‘稳’字。力从地起,劲由脊发,得能沉到地上,拔出寸劲儿。女儿家本应是弱柳扶风,带柔和娇顺之美,这粗蛮把式又如何学得来?”
  “可唐师傅刚刚分明已认可晚辈的资质,又怎会有学不来这一说?”
  唐师傅未料想蒲争会继续追问,不由得收敛了方才的和蔼,面目也开始绷了起来。
  “你是学得来,你当然学得来。三年五载你学得,十年八载你也学得,可待你嫁作人妇,终日周旋在锅碗瓢盆间,上要侍奉舅姑下要照料婴孩,你又如何学得?老夫这一身本事传给了你,若是都荒废在柴米油盐之中,岂不是白白砸进了手,愧对了祖师爷?”
  蒲争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婚嫁之事于她,向来如同看客赏的戏,但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要登上这方戏台,去按部就班地演那出人间事。
  茶碗里的汤早已散了热气。蒲争依旧保持着拱手的姿态,喉头却微微滚动,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可若是我以后不再婚配,唐师傅是不是就能——”
  “小蒲——!”
  走廊忽然传来沈素秋的声音。她小跑着过来,掀开帘子探身进了雅间。
  “我可找你半天了,唐师傅可是咱们松涛阁的贵客,你怎能如此打扰?快别在这儿杵着了,去楼下后厨,给听雨轩的季少爷送一份杏花酥过去!”
  蒲争默默撤出雅间,沈素秋低头朝唐师傅行了个礼。
  “秋姑在此给您赔个不是,伙计年纪轻行事莽撞,叨扰您许久,还请您莫要见怪。”说完,她抬手示意身后的伙计上前。
  “秋姑是过来送茶的。最近新到了一批明前龙井,知道您向来爱尝鲜,所以特意前来给您沏上一壶。”
  只见那唐师傅的表情逐渐放松下来。他无奈招招手,伙计连忙端着茶壶过去。翠绿的茶汤顺着壶嘴被倾倒进茶碗,在中间成了个旋。
  “小店店小利薄,能走到现在,依的全是诸位的金口玉言。在茶功夫上您唐师傅也是个行家,这茶选得妙不妙,炒得好不好,还得您多品评指点才是。”
  蒲争在外头静静听着。季少爷没有来,她也不必去送茶点。沈素秋及时打断并将她支出去,无非是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捅了不该捅的篓子,而此时的沈素秋就在谈笑间圆了方才的尴尬场景,不着痕迹地将被捅出的窟窿补上细细密密的针脚。
  从雅间走出后,沈素秋便将蒲争单独叫了过去。
  “这人说的话呀,你只能听三成。三成是里子,七成是面子。这面子说出来只是为了舒坦,你可莫要当真,更不能太过认真,”沈素秋盯着蒲争的眼睛。
  “抱歉秋姐,今日是我太心急了,没能听出人家话里头的意思,”蒲争低下头,语气里有些失落。她曾以为所谓江湖义士,就如同侠义话本里写的那样,往往是一个唾沫一根钉,重情重义重承诺。但她却从未料想过,君子的一言,有时和身上的衣衫鞋袜并无两样,不过只是用来装扮自己的行头。
  “其实倒也无妨,你不过只十三岁,这世道人心的学问,原就该像沏茶一般慢慢来。你就暂且学着,等听多了,见多了,以后自然就咂摸清楚了,”沈素秋缓缓起身,递给蒲争一张名帖。
  “这是唐师傅嘱咐我让转交给你的,他说你可以去陈氏武馆寻寻门路。陈氏武馆就在离咱们不远的青门山上,每逢惊蛰前后都会设擂纳徒,有了这个,你也倒能去撞撞运气。”
  陈氏武馆的名头,蒲争在这茶楼里早有所耳闻。
  其馆长名唤陈铁山,是传统螳螂拳的传人,但同时也博采众长,精通各路拳法。据传陈铁山的师父曾密授过他一套“灵鹿破石拳”,此拳拳势如山间灵鹿般轻盈灵动,而其中的力度却十分强劲,甚至能招招击碎山石。
  但令人感到无奈的是,陈铁山对此套拳法讳莫如深,就算是他的亲传弟子也仅能学到其中的一招半式,无人能窥见这套拳法的全貌,更遑论领会这套拳“以柔克刚”的武学至理。有人说,陈铁山怕是要将这套拳法带进土里,但也有人说,陈铁山早就选中了他大弟子周正阳作为传承者,只待他与其女陈青禾成婚,正式接过武馆后,方能悉心传授。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陈铁山内心究竟作何打算,到现在并无一人能真正知晓。
  蒲争郑重接过那张名帖,抚上那碎金纸上的笔触,只觉得掌心一阵灼热。
  “以后无论到了哪里,听过一句话,你都要辨上三分才好,到了武馆也一样,”沈素秋倾下身。
  “还有啊,什么不再婚配之类的浑话,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说了!”
  有些念头是要憋在肚子里的,纵然你并无差错,也并未打搅到任何人,可一旦张了口,那“倒行逆施”的帽子就会紧紧扣在你的头上,摘都摘不掉。
  蒲争忽然想起徐三娘说过的这句话。当时尚年幼的她并未领会徐三娘说这句话的意图,如今她却茅塞顿开。
  可沈素秋如今这个样子,又算得什么呢?
  长顺曾告诉过蒲争,这座茶楼的主家事实上姓邵,而沈素秋只是邵家的童养媳。民国三年,年仅十岁的她因家境贫困被卖到了邵家,那时的她也并不叫沈素秋,而是叫沈七妹。沈素秋这个名字是在她过门之后,邵家找来了风水先生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