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爷爷?您怎么回来了?”杨三敬慌张地站起身。蒲争一抬头,只见门口正站着一衣着简朴的老头,挂在三白眼上方的两条粗眉毛赫然连在一起,脸上的所有肌肉均向下耷拉着,仿若一条身负血海深仇的癞皮狗。不用怀疑就知道,刚刚那股尸臭味就是他身上发出来的。
  蒲争连忙站起身,抱拳郑重行了个礼:“晚辈见过老先生。”
  那老头上下打量了蒲争一眼,并未应话,反倒直接朝向了杨三敬:“段家那冷货呢?”
  “被我拉回来了......段家嫌晦气,说什么都要让我今天拉回来,”杨三敬见蒲争被老头晾在那,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连忙上赶着介绍,“今天幸亏有她,是她帮我拉回来的,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要是连个冷货都拉不回来,只能说明你没用,”老头淡淡应了一句,径直走向角落里的案台。蒲争听了眉头一蹙,尽管那老头说的是杨三敬,可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回头一看,杨三敬的笑容早已经消失,徒留一层尴尬却勉强掩饰的表情在脸上。
  屋里角落传来小件的铁器声,老头把案上的几个工具装进了口袋,转身就要出门。
  “警署那边摊上了浑水案,这个冷货得搁到明天才能处理。你先把沙翻好,等我回来直接上工,”老头步子跨到外头,走前扔下一句话,“一天天的,不看也不琢磨,什么事儿都等着我干!”
  门被关上了,氛围变得有些凝重,但又随即被打破了,杨三敬扯出一抹笑容,拍拍蒲争的肩膀,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实老爷子也没什么恶意,你别多想!来吧来吧!咱们继续吃面!”
  “你们家这些孩子......只有你一个人是仵作吗?”蒲争问。
  杨三敬一愣,她刚刚明明没有说过这些,但不知道蒲争是怎么猜出来的。
  蒲争确实是猜的,但也并非毫无根据。老头方才在说话时,眉头始终拧着疙瘩,粗糙的手指不停摩挲着烟袋锅子,每个动作都透着不情愿,可偏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句句都在教三敬如何验骨看伤。这拧巴劲儿活像被人拿刀架上了脖子:不想教,可偏偏必须要教。
  仵作这一行当虽被当作下九流,可验骨辨伤的功夫却也算得上祖传绝活,老头之所以拧巴着也要教下去,说到底,不外是杨家这脉传到这辈,只剩三敬还能接得住祖传的验尸刀。
  事实证明,蒲争猜得没错。杨三敬告诉她,在她家里,原本应是她的长兄接过这个担子,而她则早早被安排进别家当童养媳。但不承想,她的长兄在一次背尸过程中意外摔下山崖,从此瘫在床上,再无法接下这门手艺。爹妈老早没在了一场大火中,长姐又早早嫁了人,由是这担子便落在了杨三敬的头上,童养媳一事自然也就告吹了。
  “老爷子总嫌我笨手笨脚,说我比不上我哥,”杨三敬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我明明照着《洗冤录》一点不差地练,可到他嘴里就成了‘女子手上没准头’,但凡哪里做得有一点不合他意,他就劈头盖脸给我骂一顿,到后来我连碰验尸刀都手抖......”
  “我现在倒是觉得给别人家当童养媳挺好的,至少......”她揪起衣领嗅了嗅,“至少不用每天都带着这股子尸臭味,连野狗都躲着我走......就我现在这模样,将来怕是要配个痨病鬼了......”
  蒲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来没安慰过谁,似乎也缺乏了这项能力,只好坐在板凳上,有些局促地且僵硬地拍了拍杨三敬的肩膀。
  “算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那么厉害,干嘛还要去学武?”杨三敬从桌面上爬起来,托着腮望向蒲争。
  因为来到燧城第一天包袱就被抢了,而且对面人太多,根本打不过。
  但蒲争当然不会这么说,至少在她眼里,今天的经历过于丢人,甚至可以说得上耻辱。虽然从事实上看,一个少女和四个男人之间的力量差距还是过于悬殊了。
  于是她含糊其辞地打了个哈哈。
  “不过据我所知,燧城这些武馆好像从来都不收女徒弟,这你可怎么办?”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蒲争的目光仿佛淬过火的刀尖。
  “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踢开武馆的门,让那些人亲口承认,这功夫,女子也学得。”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蒲争早早起了床,轻手轻脚掩上木门准备离开。谁知还未行几步路,便听见身后传来了杨三敬的声音。她回过头,只见晨雾中,杨三敬披了件半旧的襟衫追出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
  “我舅母在永寿里开了家医馆,叫‘杏春堂’,我只要闲来无事都会待在那儿。你要是想寻人说说话了,一定随时去找我!”
  蒲争将油纸包拆开一
  看,只见里面是两块尚有余温的烧饼。晨光熹微,杨三敬的笑容被照得明媚起来。蒲争感到一阵踏实,她忽然觉得这偌大的省城,似乎也有了那么一寸能让她扎根的地方。
  待赶到四牌楼南街时已至晌午,整座城又恢复了喧闹的架势。昨日夜里杨三敬曾告诉蒲争,如果想要寻营生,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四牌楼南街,那里有商会扎根,周围遍布着茶馆、酒楼乃至澡堂,想要寻个轻巧的活计倒不是难事。
  蒲争并没有放弃找寻武馆,她的本意是要借着寻营生来获得一些风口上的消息,如此方能对这座城尽快地知根知底,以防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一些狡猾的当地人坑个底掉。
  她的第一选择便是茶楼。
  之所以选择茶楼,是因为这里向来是江湖一手消息的集散地。
  在茶楼当工,只端茶倒水间就能将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事态掌握个一清二楚,且毫不费吹灰之力——当然,只消多长几个心眼儿,多竖几只耳朵,多识几次眼色。
  但更重要的缘由,是茶楼乃城中武行公认的会事之处。
  如果问,在何处能够打听到精武体育会的门道,第一如果是花楼,那么第二便是茶楼。
  烟花柳巷的消息快,却杂,听全了也抓不到龙头,但茶楼里馆长们吃茶时漏出的三言两语尽管也细碎,却是实打实的真东西。
  这便是蒲争想要的。
  四牌楼南街比太平桥更热闹,倒也比太平桥更长。街头两边飞檐斗拱成排连片,朱漆招牌大剌剌泛着油光。有穿绸衫的爷们提着鸟笼过,有吹糖人的在道边敲着锣鼓响。吆喝一声接一声起,小曲一段接一段奏。一排排店面前,伙计是一个赛一个的伶俐。他们笑着揽客,弯腰作揖,又拜送着离开的贵宾,只为换对方一句响当当的“好生意”。
  整条街仿若一座沸腾的大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市井的烟火。蒲争沿着主道走了一会儿,总算看到了一家茶楼里贴出来的招工告示。
  茶楼名为“松涛阁”,主事的女人姓沈。蒲争被伙计引到她面前时,她正扶着栏杆从楼上缓步走下。湖蓝色的旗袍裹住了她纤细的身段,布料上的暗纹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只见她面目生得极好,柳眉如青山含翠,杏眼似湖水笼烟,几尺秀发被绾在脑后,一根翡翠滴水钗别在上面,正轻轻摇晃。蒲争想,这应该是个好说话的。
  “呦,哪里来的小妮子,是来帮工的?”她唇角噙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们松涛阁来往的都是体面人,活计又细又杂,不知道姑娘我这儿,能待上多久呀?”
  明明语气温软,可蒲争却读出了隐隐压迫的气势来。这个人,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纤弱,不过这倒也不难解释:能将偌大的茶楼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想必也要有一点手段和功夫。
  “掌柜的您放心,我过去干的都是些繁重的活计,挑水劈柴、搬桌挪凳都不在话下,夜里值更、清晨洒扫的苦差我也能做得来,”蒲争伸手将满掌的茧子摊开,“工钱每个月三百个铜元,平时您只要能让吃饱饭,给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就成了。”
  女人听完蒲争这番话,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是个练家子?”她问。
  “算是。”
  “什么叫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女人笑起来。
  “平时疏于练习,三脚猫的功夫,还上不得台面。”
  “那你可算来地方了,”女人用手指摩挲着茶碗边,茶汤映得她眼波流转,“我这松涛阁日日迎的可都是方圆几十里的各派掌门,形意门的李师傅每早必来饮云雾,八卦掌的赵当家最爱在二楼雅座谈事,你若是个伶俐的,端茶时候多说几句漂亮话,保不齐到时候哪位高兴了,随手点拨你两招,那可就是你的造化了!”
  这话一出,蒲争便知道这是要留她了。
  这时,刚刚那个引他来的伙计忽然火急火燎跑进了里屋,愤怒和无奈涂了满脸:
  “秋姐,八珍坊的人又开始在对面吆喝,搅得闹哄哄的,大堂里已经有几位爷心生不满了!”
  “算啦,让她吆喝去吧,再吆喝,也叫不破天不是?”女人站起身,“我去亲自给那几个贵客赔个不是,你记得多备些茶点,再备几壶好茶,待会儿给他们送过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