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裴瓒默默听着,在纸上记了沉重的一笔:“走的这些人应该是没有家宅,也不拖家带口的吧?”
  “是了。”掌柜点点头,“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青壮年,没钱娶妻,家里的田产也变卖了,父母也多半也因为冬灾死了,只剩下一个人,虽然浑身都是力气,可是城里不景气,山林里也萧条,只能早早地跑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将百姓烧得流离失所,第二把火逼走了城中的青年。
  估计,这第三把火就要烧到店家身上了。
  掌柜继续说下去:“那年冬日格外难熬,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哭声,留下来的大家也都是在硬撑,想着熬过冬日就好了,可是转年到了夏天,县府衙门发了告示,说是加征商税,特别是倒卖布匹和山货的,不仅有货物税,还有铺面税,车马税,行路税……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简直是不让人活。”
  “如果不交,那些捕快走狗就上门打砸,直接把铺子搬空,把商户赶走。”
  彼时掌柜家中尚有年迈的父母需要照料,他没办法离开,只能顶着压力,把铺面换到了环境差但铺面税略低的城东。
  也正因如此,才能在今日把一切告知给裴瓒和陈遇晚。
  到现在十年过去,城中也就是剩下附近的这些人家,守着大半空城,拖家带口没法离开,幸亏祖上富裕过,还能余下银钱度日,否则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瓒越听心里越凉。
  对于寒州这种偏远荒凉的地方,朝廷早就免了大多数的税,仅有零星半点的商税,也不过意思意思而已,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都没有过增长过。
  这位县令倒好,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居然敢私自征税。
  “混账东西。”陈遇晚气得脸都紫了,说话时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贪污赈灾银,私征商税,苛待百姓,枉顾人命,丧尽天良,我非要宰了这些狗官不可!”
  第52章 署名
  “刀呢!有刀吗!那种卷了刃生了锈的最好!”
  “我要一刀一刀地将他们活剐了, 再用荆条沾了盐水抽他们八十鞭!”
  “扔到温泉汤宫的热水房里,闷得他们浑身溃烂流脓生蛆!混账混账混账!!!”
  陈遇晚气得在原地打了一套拳。
  不过,碍于裴瓒说过的话, 他并没有直接提着剑跑出去。
  “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最后一声尖叫,直接破了音,锐利得不似寻常,还打断了裴瓒的思路,引得他满眼疑惑地望过去。
  陈遇晚即刻捂住了嘴, 瞪向裴瓒:“赶紧写你的。”
  裴瓒研着磨, 提起笔来, 陷入了犹豫。
  “想什么呢?”陈遇晚凑了过去,“赶紧写, 写完了, 我就去查查别的证据。”
  “有些地方还需要琢磨。”
  “哪里, 给我瞧瞧。”
  借着烛火微光,陈遇晚往纸上瞧了几眼,这一瞧不要紧,他心里的恼火顿时被震惊压了下去, 忙不迭地拎起墨迹未干的纸张,大惊小怪道,“哇, 你的字好丑啊。”
  “……”
  “这样也能考中?看来我要跟父亲说说,往后不必上阵卖命了。”
  真阴阳啊。
  裴瓒啧啧几声, 面上有些挂不住。
  陈遇晚替他找补几句:“想来你也是有点真才实学。”
  相识不过半日, 两人却表现得对彼此很熟悉,单从表面来看,行事做派完全就是相熟已久的朋友。
  裴瓒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陈遇晚就立刻推了杯茶过去, 问道:“怎么了?自己也看不懂了?”
  “不是。”裴瓒面露难色,“我是在想,陛下此番命我前来,到底要我查什么?”
  “不是查赈灾银吗?”
  “嗯……”
  裴瓒默然无声,看着砚台之中的墨色,竟一时分不住,寒州的情况跟它哪个更黑。
  他奉旨来查赈灾银。
  出发前觉得是自己得罪了长公主,得罪了皇室,皇帝要惩罚他才派他前来。
  进入寒州之后,时间越久,他便越觉得不对。
  寒州官员欺下瞒上的事情暂且不提,只说这城中事。
  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赈灾银被肆意克扣贪污,在冬灾连年的情况下,县令还私征商税,完全不顾百姓死活,如此种种,朝廷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按理说,那些偷跑出去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不到京都去诉苦鸣冤呢。
  裴瓒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那些人刚出城就被杀害了。
  至于朝廷,这么多年过去,也未必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只是寒州离得太远,处在大周的最北端,又跟北境敌国挨着,一旦皇帝狠下心来整治,在寒州积攒多年势力的官员们未必肯服软,甚至跟敌国勾结也说不定……
  而现如今,京都世家才被皇帝敲打一番,刚好得空,便把目光放在了寒州上。
  在调兵遣将向敌国宣战的同时,还将他这把利刃指向了寒州。
  “咳咳咳……”裴瓒一时胸闷气短。
  “到底怎么回事,你觉得陛下其实早对寒州这烂摊子有所耳闻了?”
  裴瓒迟疑地点了点头,撑着桌面起身,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虽然已经饿过劲了,但四肢无力,看向屋外的眼神也带着困顿。
  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看见后厨里的光,才停下来。
  转身,虚声对着陈遇晚说道:“我觉着陛下要弄些大动静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月前惩治京都世家,还不够大吗?”
  “你听说了?”裴瓒歪着身子倚在门框上,迎面吹着冷风,脑子也无比清醒,“刚惩治完世家,就迫不及待地出兵。”
  “此番出兵,跟京都城里那些蛀虫有什么关系?”
  “数月之前,北境敌国虎视眈眈,而这消息传进京都,陛下也未曾在意,反而是将刀挥向了世家。”
  这件事是裴瓒亲手操办的,他无比熟悉皇帝想要做什么,只是现在再去回想,心思便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我原本以为,陛下是不满世家把控朝堂,现在想想,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外的原因,应该就出在这次的战事上。
  离开京都时,谢成玉说过,赵家在军中势力甚广。
  如果没有皇帝突如其来的惩治,恐怕此番领兵出征的也不会是平襄王,依旧会是大将军府的人。
  何况在原书之中,平襄王父子死后,军中无人可用,反而让赵闻拓崛起。
  皇帝肯定会忌惮大将军府的势力。
  不过,把控朝堂也好,在军中势力深厚也罢,都不及勾结外贼让人惊心。
  裴瓒冷着脸,站在门框的阴影里,眼神幽暗。
  对于这个猜测,他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因此不敢轻易开口。
  在心中反复推敲,奈何证据太少,难以肯定大将军府有不轨的心思。
  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巧妙。
  时间紧凑,事发突然,如果说陛下的所作所为只是空穴来风,裴瓒是不会信的,极大的可能就是,赈灾银和内鬼之事,皇帝都已经略有耳闻。
  甚至还知道这两件事最终指向谁。
  而隐在暗处的敌手又妄图伸得更深,勾结大将军府,或者旁的什么人,让皇帝觉得势态已经发展到不得不管的地步。
  裴瓒看向陈遇晚,声音依旧低沉:“世子爷,你是如何得知大军中有内鬼的?”
  听闻此言,陈遇晚放下了手中茶杯。
  他低着头,眼神锁定那一盏清浅的茶水,不知不觉眉头紧锁,似乎是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父亲领命之后,带着几位亲近的将官离开府邸,但不过三两日,就有驿站的信童上门,点名道姓地要父亲取信,碰都不让门房碰一下,当时父亲已经走远了,那信童便直接把信给了我。”
  “署名是谁?”
  “没有署名。”陈遇晚疑惑地摇着头,“当时我也奇怪,但是信中所说的内容实在是过于重要,我不敢随意处置,便快马加鞭地差人去追赶父亲。”
  “嘶……”裴瓒对他的处理方式很不满意,快走几步,来到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审案子,“你当时没有调查那信童的身份呢?万一是有别的原因。”
  陈遇晚及时解释:“他都来往送信七八年了,我看着他长大的,有什么好查的,后来我放心不下,专门遣人去问,他跟我说,是从京都那边加急送来的,包裹上压了金泥印,他们这等人只能按规矩把信送到我手上,也不清楚具体是谁写的。”
  大周的确有这等规矩。
  压了金泥印的信件包裹,地位就相当于要颁布到各地的召令公文,除了收信人之外,没有人可以拆,若是有不长眼的拆开,被人发现后便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专供皇室宗亲,或者得到皇帝允许的臣子使用,其他的大臣和王公贵族,是没资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