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大人,您就当做没听见吧!”
  裴瓒翻开另外几个倒扣的茶杯,亲自为掌柜倒了杯茶水,好不容易才听到想听的话,他是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去的。
  不过,瞧着对方实在为难,裴瓒便伸手止住了他。
  “掌柜的不愿说,是不方便说,也是碍于某些人不敢说吧?”
  裴瓒琢磨着方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景象,心中已经有了大概。
  在小县城里行商开店,无非就是惧怕两种人。
  一类是当地官员,上至县令下到捕快,无论原本的官职到底有多大,对于平头百姓来说,那都是惹不起的。
  其二就是横行街头的流氓恶霸。
  然而,现如今的城中根本没什么人,就连那恶霸都不知去向,所以只可能是前者让掌柜的欲言又止。
  “我想掌柜畏惧的也不是旁人,就是县衙里那些官员老爷。”
  等着掌柜迟疑地点点头之后,裴瓒把刚捡完银票的陈遇晚拉到凳子上,介绍道,“掌柜,如果我说这位爷,抬抬手指就能碾死个小小县令,您还怕不怕?”
  “这、这怎么……”
  掌柜满眼惊慌地看着陈遇晚,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去怀疑这句话的真假。
  “掌柜莫怕,这位是平襄王府的世子,我是他的文书先生,有什么隐情但说无妨,我保证……世子爷保证不敢有人动你。”
  陈遇晚听着他大放厥词,瞬间坐不住了。
  但是还没等起身,就被裴瓒压着肩膀死死按在凳子上。
  陈遇晚只好抬手挡了挡嘴,小声嘀咕着:“你别乱吹啊……”
  “你可是平襄王府世子。”
  别的世子爷可是都深不可测,不仅背景复杂难以捉摸,就连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
  裴瓒低头跟陈遇晚对视,眼神里分明写着:你可以的!
  别无他法,陈遇晚只能清清嗓子,对着掌柜承诺道:“想说什么尽管说,本世子定会为你撑腰。”
  “多谢大人,多谢……”
  掌柜一激动,险些从板凳上滑下去。
  幸亏裴瓒手疾眼快地扶住他。
  将人再度安置在凳子上后,他转身去了柜台,提着毛笔,琢磨了几分先前审案的感觉,问着:“掌柜,来时瞧见城中商铺空了大半,不知是什么原来的店家时间搬走的,又是为着什么缘故?”
  “早些的大概有十年了,略晚些的也有五六年。”
  这跟裴瓒先前猜想的时间有所出入。
  他们一开始只觉得有三五年而已,没想到最早搬走的居然已经十年。
  看来还是有忽略的细节。
  十年……
  裴瓒提笔记下,转念一想,觉得这时间段听过类似的数字。
  似乎是流雪说的,寻芳楼存在已有十年了。
  他的笔一顿,僵硬地悬在半空。
  许是神情过于严肃,让掌柜的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就连陈遇晚都察觉出气氛不对劲,扭头看他。
  裴瓒敲了敲桌面,一时没想通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便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瓒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温和地说:“掌柜的继续说便是,不必在意我。”
  “大约十年前,跟现在差不多的时间。”掌柜紧张地捏了捏手指,低头回忆,“新来的县官走马上任,改了原来的规矩,把每年一回的暖冬钱扣了大半,惹得主街上的几位老板不快。”
  “先等等,暖冬钱是什么?”
  “就是……赈灾银,寒州连年冬灾,我先前听几位大老板提过,每年都有大批朝廷的银子送到寒州,他们说叫赈灾银。”
  提起赈灾银,裴瓒就明白了。
  尚在京都时,他就看过户部的账簿,基本上每年都有派往寒州的赈灾银支出。
  皇帝此番要他来查,也是因为这几年赈灾银要得越来越多。
  不过他只留意了最近几年的数额,还没看过十年前的。
  裴瓒便问道:“减半之前,掌柜每年能领到多少?”
  “我家人丁少,也不是做什么大生意的,那时每年能领到八两银子。”
  裴瓒粗略地算了算,八两银子足够过冬。
  如果再过得节俭些,不是每年都购置冬衣棉被的话,等到开春或许还能剩下点银钱。
  放在寒州这种连年冬灾,每到严寒都要靠官府救济的地方,八两银子并不算少,就算是从账面上看,至少也是把每一分赈灾银都发到了百姓手里。
  只可惜,后来就被扣了大半。
  “大人您也知道,寒州这地方少有暖和的时候,一年之中的大半时间都是冷的,连那庄稼都只能长一茬,为此大多数人都以渔猎为生,若是祖上富过,略有几分薄财的,还会盘个铺子倒卖山货特产,或者做行商赚家用。”
  “所以,这份暖冬钱也不仅仅是按照人头发的,倘若家里有做此行当的,便会多发一些。”
  裴瓒听明白了,也猜到了商户出走的原因,或许跟减半的暖冬钱有关。
  他提笔飞速记着。
  果然就跟他想的一样,十年前换了新官,第一把火烧到了暖冬钱上,减半一事引得不少商户店家不满,联合起来去衙门讨要说法,然而新上任的县官丝毫不惧,非但没有出面解释,反而把抓了几个牵头的人打了一顿。
  求告无门,一些脾气倔的,直接关门远走他乡。
  这就是最早离开城里的那批店家。
  只不过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卖了铺面走的,还不是现在放到落灰无人打理的那些。
  “仅两三年的光景,暖冬钱就扣到了一户二两银子。”
  那时候百姓怨声载道,不少人为了过冬,把房子田产都抵押给了当地富户。
  后来还不上钱,成了流民,便每日聚在县府门前。
  县令也并没有因此就发放赈灾银,仅是安排了少许人马在城外施粥,引得百姓出城。
  但施粥时间往往都快要宵禁。
  一到了关城门的时间,布施的人提前撤回城内,任由百姓疯抢未分完的粥饭,等他们抢完之后,却发现城门紧闭……
  如此两三次,百姓便死了大半。
  “放肆!”陈遇晚拍案而起,直接拔出剑,怒吼着,“我这就去杀了那个狗官!”
  “大人,世子!别去啊!”
  “先别急!”裴瓒一个箭步从柜台里冲出来,把陈遇晚拦住,“世子爷现在要是去了,可就是把掌柜一家地性命扔了不顾。”
  听到这话,陈遇晚回头看了眼老泪纵横的掌柜,心里动容。
  他瞬间冷静下来,语气都有些无奈:“但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还需时机!”
  裴瓒拽着他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往回拽。
  可陈遇晚依旧在原地杵着,跟站桩似的纹丝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直愣愣地瞅着墙面,眼神又气愤又无奈。
  “世子爷信我,咱们必定杀了这狗官。”
  差点忘了,裴瓒可是巡按。
  还是专门来查赈灾银的。
  如果说掌柜所言属实,就算当场把人剁碎了喂狗,也没人敢出来指责他们的不是,甚至还都得夸一句“有胆识”。
  而现如今,就如裴瓒所言,还需时机。
  裴瓒见着陈遇晚的火气略微降了些,连忙去扶住旁边战战兢兢的掌柜:“掌柜别担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必定不会前往县府问责,更不会牵连到您一家。”
  掌柜搭着裴瓒的胳膊,双手不停地颤着,看起来是吓破了胆。
  陈遇晚见状,眉眼间多了些愧疚。
  裴瓒继续问道:“我有一事好奇,照理说死了那么多人,应该会有人去郡里,或者州府衙门告官,难道也无人管吗?”
  “他们都是串通一气的啊!”
  提起此事,掌柜眼眶又湿润了,“在这寒州地界上,民与官争,向来是争不过的,十年前尚且有位爱民如子的好县令,让咱们城里不至于像别处,可是县令一走,咱们这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掌柜所说的,裴瓒早有体会。
  寒州所有的官员,从上到下,沆瀣一气。
  如同一把遮天蔽日的伞,挡住了青天与日光,让当地百姓不仅处于严寒之中,还要处在他们的压迫之下。
  话说到这种程度,裴瓒也憋了一肚子火。
  只是因为陈遇晚发作在前,不能两人都火气上头失了分寸,他这才硬逼着自己冷静。
  正打算理清思路,把掌柜所说的事情好好地记下来,写成一份像样的证词,掌柜却又突然开口。
  “故意关城门将人冻死的事情传开后,有几户联合前来去州府告官,可是等了又等,始终没有消息,几番打听,才知道那些人被关进了大牢,从那之后,便再也无人敢去告官。”
  “除了那些富户,大家伙只能互相帮衬着过日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城里便慢慢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