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怀砂亲手将长玦的魂魄送入轮回,然后紧随其后。
  时妄从回忆中回神,眼前是宁鸢熟睡的侧脸,呼吸平稳,睫毛微微颤动。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抚过宁鸢的发丝,指腹带着一丝眷恋的轻柔。
  低低的叹息,似呢喃一般落在夜色里。
  “这样下去,你迟早会被我拖垮……”
  夜深,未央城内一片寂静。
  天上的星光被云雾遮掩,夜风微凉,吹动廊檐下悬挂的风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时妄站在庭院中,借着月色,深深地望了一眼屋内熟睡的宁鸢。
  那人睡得极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像是梦里也不肯放松。他蜷缩着,一只手下意识地朝身侧探去,像是要抓住什么,可指尖却只摸到一片空荡。
  时妄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他轻轻地转身,忍着虚弱的身体,朝着未央城主的住处而去。
  天刑向来是个警觉的人,尤其是璃影死后,他夜里极少安眠。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便缓缓睁开了眼。
  下一瞬,一道白色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屋门前。
  时妄衣衫单薄,比以往更加清冷瘦削。他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分明还未彻底恢复,竟然还强撑着身体走到了这里。
  “怎么,半夜不睡,跑来找我做什么?”
  时妄没说话,他缓缓地走上前,伸手取出一块玉佩,轻轻放在桌案上。
  那玉佩泛着柔和的光芒,通体剔透,正是之前天刑送他们的,未央城的信物 ——未央玉佩。
  天刑微微皱眉,还未开口,却见时妄又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
  一缕温润的光从指尖浮现,那光团小小的,却仿佛蕴含着整个天地的清明大道。
  天刑瞳孔微缩,猛地坐直了身子:“你——你这是做什么?”
  时妄将那缕道心放在玉佩上,声音低沉而平静:“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撑不下去了,这道心就归你。你帮我保护他。”
  天刑怔住了。
  烛火微微晃动,映照在时妄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决绝。
  “他……很好,”时妄的声音很轻,“但他太傻了,总是牺牲自己,护着别人,也不管值不值当。”
  天刑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时妄,你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他语气嘲弄,眼神却带着几分复杂,“这可是你的道心,世间所有人都想要它,你就这么给我?”
  道心是什么?
  那是修士的根本,是他们悟道、证道、长生不灭的关键。
  没有道心,修士的修为便会崩塌,境界跌落,甚至彻底沦为凡人。
  世间多少修士拼尽一生,都想要稳固自身的道心,以求飞升。可眼前这个人,竟然不假思索地将它交给了自己?
  时妄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只是淡淡地看着那道心,眼神平静得可怕。
  “这世间,没有什么比他更值得我托付的了。”
  天刑的笑意一点点收敛,眸光幽深。
  天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清冷自持、连生死都不曾放在眼里的人,如今却愿意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拿出来,只为换取宁鸢的一丝保障。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抬手,将那缕道心推了回去。
  “拿回去吧,”天刑语气淡淡的,“宁鸢是我朋友,我自然会护着他。”
  天刑眯了眯眼,目光扫过时妄苍白的脸,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甚明显的笑意:“而且我觉得,自己的道侣,还是你自己照顾比较好。”
  时妄怔了怔。
  他沉吟片刻,郑重地向天刑点了点头。
  “……多谢。”
  天刑眯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宁鸢死不放手。
  时妄此人,亦是真的打算用尽自己的一切,只为了宁鸢。
  可惜,时妄低估了宁鸢的执念——若是他真的敢不管不顾地死掉,那个疯魔一般的家伙,怕是能把整个修真界都掀翻。
  天刑敲了敲桌面,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救不回来,你觉得宁鸢会放过他自己吗?”
  时妄垂眸,指尖微微收紧,半晌,声音低低的:“……我不会让他走到那一步。”
  天刑摇了摇头,靠回椅背,目光意味深长:“那你最好记住自己今天说的话。”
  天色未明,未央城的密室内,一名黑衣细作悄然跪伏在地,将一封密信呈上。
  天刑单手托着下颌,随意地扫了一眼。可当他目光落在信纸上的内容时,眼神微微一变。
  他垂眸沉思片刻,轻轻一笑,将密信丢到桌上,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时妄。
  “看来你这颗脑袋还挺管用,”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妖魔两族已经开始自相残杀,你和那小子倒是可以消停一阵了。”
  时妄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眸色幽深,不见波澜。
  天刑对他的冷淡反应毫不意外,继续道:“细作刚刚传回消息,魔教内部因为利益分配出了问题,各大势力之间撕破脸,已经开始火拼。更有意思的是——”他顿了顿,目光微微闪烁,“宁鸢那位好徒弟的妖族身份,就快要被仙门揭发了。”
  时妄的指尖轻轻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妖魔两道原本还在暗中合作,可仙门抓住了这点不放,给妖族施加了不小的压力。现在,妖魔两族已经彻底反目,原本稳固的联盟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天刑看着时妄,挑了挑眉,“宁鸢那位徒弟,最近怕是不好过。”
  时妄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只怕他尚能应付。”
  他语气平静,带着对阿临能力的忌惮。
  时妄当然担心。
  妖魔两道反目,意味着宁鸢可能会成为两方都要清理的对象。
  但他如今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若是让宁鸢知道这情况,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杀回去,彻底卷入这场风暴之中。
  他不能让宁鸢独自回去。
  宁鸢已经为他牺牲了太多,这一次,该由他来帮宁鸢。
  时妄静静地看着天刑,语气沉稳如常:“你手下的情报还能挖得更深一些吗?”
  天刑闻言,笑了:“你要深到什么程度?”
  时妄淡声道:“魔教现存的派系,妖族内部的分裂情况,以及……仙门的动向。”
  天刑轻轻“啧”了一声:“时妄,你不会是打算趁乱做点什么吧?”
  时妄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睫,指腹轻轻摩挲着桌面。
  天刑盯着他片刻,忽然笑了:“罢了,反正这乱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做什么,我便让人去做,”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得提醒你,妖魔两道虽已分裂,但仙门也未必会放过宁鸢。你要护着他,就得提前想好对策。”
  “这不劳你费心。”时妄淡淡地道。
  天刑笑意更浓了:“你倒是护得紧。”
  黄昏时分,天光沉静如洗,落霞如火,映照得未央城的莲塘波光潋滟,金红交错,天上云海跌落人间。
  宁鸢扶着时妄,缓缓沿着池畔的青石长廊走去。莲叶层叠,浮在水面,几朵晚开的荷花亭亭玉立,清香浮动。锦鲤穿梭其中,尾鳍轻摆,漾开圈圈涟漪,倒映着天边瑰丽的霞光,灵动不输仙境。
  时妄的身子仍虚,靠在宁鸢肩上。宁鸢替他挡去微风,目光落在池水中那些游动的鱼影上。
  他忽然笑了:“时妄,你说这些鱼,有没有烦恼?”
  时妄侧首,看向他微微蹙起的眉峰。
  宁鸢似是漫不经心地看着水面,目光随着锦鲤的游动而轻轻流转。
  “它们整天游来游去,是不是比我们快活?”他低声问道,嗓音被晚风吹散,轻得几乎化进池水的波纹里。
  时妄静静看着那几尾锦鲤,缓缓道:“它们此生,只在这一方水塘,”他顿了顿,嘴角含着笑意,声音轻缓,“你爱自由,定是不甘于此的。”
  宁鸢微微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时妄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的确,”他轻松地叹息道,眸光微扬,似乎带着几分随意的洒脱,“我还是喜欢自在些。”
  说罢,他转过头,看着倚在自己身上的人,目光温柔下来,带着一点担忧。
  “你身子好些了吗?”他轻声问道。
  时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眼,望向水中倒映的残阳。他的声音像是沉在了暮色里:“总觉得这样安静的日子,像梦一样。”
  宁鸢闻言,微微一怔,随后不着痕迹地收紧了扶着他的手,眼神沉了几分,却没有开口。
  入夜,湖面被夜色覆盖,波光粼粼,星辰浮沉。
  一叶扁舟在莲池中缓缓荡漾,桨声轻柔,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宁鸢半倚在船边,手腕一翻,取出一只温润的酒壶,轻轻晃了晃,舀出两杯酒,递给时妄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