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他忽然向后退几步,稳住剧烈跳动的心脏,“下官还有一错未告知相爷。”
  顾怀玉眸中笑意骤然凝结。
  太熟悉这个神情了,谢少陵说起“梅公子”,沈浚在案前说“渎神”时,都是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他眼睛眯起危险的弧度,陡然冷声问:“你也好男风?!”
  真是前人堵死后人的路。
  魏青涯看出他的神色变化,哪能猜不到先前的情况,只能苦笑一下说:“下官前几日在账册上出了个错,险些少报了一笔军饷,还请相爷责罚。”
  顾怀玉当真被他吓到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青涯何必如此?这等小事……”
  “相爷宽宏。”
  魏青涯笑吟吟地躬身告退。
  比起打了鸡血般嗷嗷干活的谢少陵,以及深谋远虑的沈浚,他是最不着急的,做生意的人最懂——要挤走竞争对手,就得先备足本钱。
  三十万两不够,那就再赚三百万两,横竖户部的金算盘在他手里,还怕入不了顾怀玉的眼?
  第82章 “不是想吃么?少说废话。……
  裴靖逸一连几日都未能见到顾怀玉。
  相府的守卫一见到他就如临大敌, 满脸为难地笑道:“裴将军,实在不好意思,相爷吩咐过, 您这几天不用来相府……相爷最近也不见客。”
  哪是不见客,分明是不见他这个“客”。
  都堂外的铁鹰卫统领见他来了, 也是左右为难。
  两人这些日子称兄道弟的交情,却只能站在廊下相顾无言。
  “裴将军……”统领欲言又止, 最终压低声音隐晦提醒:“你这到底是怎么惹到相爷了?”
  裴靖逸自然是心知肚明, 那日的举动太过孟浪,小相爷是舒坦了, 大相爷却恼得很。
  眼看着快到下一次“饮血”的日子,他比顾怀玉还要着急。
  若是耽搁了, 顾怀玉那副薄弱的身子骨,怕不是又要发病?
  但眼下顾怀玉哪里顾得上这点事。
  发兵东辽在即, 身为这场战役的总部署人,他日日被无数事务缠身——见不完的人、开不完的议、调不完的细节, 哪一样都容不得半点疏漏。
  这一日,京城春雨如丝, 远在江南的水路运粮通道已打通,各地厢军也都接到号令,正源源不断地向并州、以及北线边境集结。
  都堂正中多了一面沙盘, 那是大宸与东辽的交界地,细沙堆砌的边境线上, 各色的小旗林立。
  厅中茶烟袅袅, 坐满了身着官袍的各路官员。
  雨声潺潺,透过敞开的门扇与檐下细雨,带来几分春寒。
  沈浚立于沙盘后, 一手握着玉鞭划过沙盘,“淮南、西川两路厢军二十万已开拔,月内可抵河间。”
  顾怀玉高坐案前,屈指轻叩檀木案面:“东辽西京道驻军几何?”
  西京道与大宸的河间接壤,这问题还得枢密院答。
  谢少陵霍然起身,到底是年轻,接连几日连轴转地操劳不显疲惫,反而是神采奕奕,站起身,一双眼眸亮晶晶地望着顾怀玉:
  “回相爷,枢密院最新军报,耶律斜轸部十万铁骑驻守西京道,分别驻扎在云中、奉圣、归化三州。”
  顾怀玉抬手止住他后续汇报,干脆利落道:“再调十万厢军驰援河间。”
  此话一出,在座官员神采各异。
  二十万对十万已是双倍兵力,如今还要再调十万——加起来三十万对十万,难道大宸的兵竟要三打一,才能与东辽匹敌?
  但这质疑,朝堂上却无人敢问出口。
  宰执怎么说,众臣就怎么做,这已成了如今的共识。
  谢少陵刚落座,外头淅沥的雨声里忽然夹杂一阵沉稳脚步。
  众人回首,只见裴靖逸身披蓑衣,头戴青箬笠,踏着雨幕大步而来。
  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面洇开深色痕迹,他却浑不在意,抬手摘下斗笠随手一抛——
  “啪嗒”
  斗笠精准落入角落的铜盆中。
  顾怀玉今日撤了对他的“禁足令”,此刻慢条斯理地举杯,轻抿一口茶:“青州的情况如何?”
  兵部尚书刚要起身回禀青州军情,裴靖逸却已解了蓑衣,抱拳朗声道:“下官有要事禀报,须与相爷单独商议。”
  裴靖逸抬手抹去脸上雨水,水珠顺着凌厉的下颌线滚落:“事关东征军机。”
  “裴将军。”
  谢少陵站霍然起身,蹙眉似是不解地问:“既是军机要务,枢密院为何不知?”
  沈浚不会像他这般“锋芒毕露”,轻轻地一笑,棉里藏针般说:“裴将军莫非疑心在座哪位同僚?不妨直说,沈某定会彻查。”
  魏青涯适时地插话:“魏某虽初入都堂,却也懂得守口如瓶,裴将军何必见外呢?”
  堂内气氛骤然凝滞,不明真相的官员面面相觑,都是相爷身边的红人,怎么抱团针对裴靖逸?
  这本该是顾怀玉乐见的场面,可此刻心头却莫名烦躁,自己养的大狗,岂容他人戏弄?
  裴靖逸对周遭讥讽充耳不闻,只定定望着顾怀玉:“相爷当真要我在这说?”
  顾怀玉敛去笑意,也不接话,拂袖起身,径直朝后堂走去。
  裴靖逸大步地跟了上去,路过沈浚身边时,袖间雨水不经意地甩了沈浚一身水点子。
  后堂内,顾怀玉落座,眸光慢悠悠打量他一遍,“军机要务?”
  裴靖逸几步逼近,躬身近距离看他,见他气色柔润,倒真谈起了军机要务,“相爷应当清楚,大宸禁军编制始终受限,如今真正能与东辽鏖战的,唯有镇北军这三十万禁军——”
  “唯有他们是真正在战场上和东辽、番邦厮杀过的兵。”
  顾怀玉迎着他的目光对视,似是全然将那日的“唇舌功夫”抛之脑后,“本相自然清楚,否则为何你会在此?”
  要想与东辽硬拼,唯有这三十万镇北军能堪大用,余下七十万厢军,不过是添头罢了。
  他只盼着厢军能在高于敌军三倍兵力的情况下,死守防线,不让东辽趁虚而入。
  裴靖逸一嗅到他身上香泽,便有些心猿意马,不得不直起身拉开距离,“相爷从未见过厢军吧?”
  顾怀玉只和厢军头领打过交道,譬如严峥那样的铁骨硬汉,至于大营底下的情形,他确实未曾亲眼所见,便如实摇了摇头。
  裴靖逸是闻着他身上香泽淡了,可这张雪肌明艳的脸就在眼前晃悠。
  他心里的野马又跑起来,却还是硬生生压住心思,勉力把话题拉回正事,“严峥带的厢军,已算是诸多厢军中最为守纪的一支。”
  说着,他忽然语气一转,“相爷可听过‘贼配军’这个词?”
  贼配军是百姓给当兵的起的诨名,可不是一个好词。
  顾怀玉眉尖挑起,有点不耐烦了,“到底你要说什么?”
  裴靖逸倒不是卖关子,这事除非清楚各地厢军底细,否则很难对厢军整体战力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他这几日见不到顾怀玉,闲来无事便去找了升迁到京城的各个厢军统辖。
  一番打探,才发觉其中隐患极大。
  他干脆手臂一抱,倚坐在案几边,“不瞒相爷,‘贼配军’不是百姓凭空诬名,许多地方厢军都做过抢夺盗窃百姓财物的事。”
  顾怀玉眸光一沉。
  当兵都敢偷鸡摸狗,说明军纪已然溃散,队伍鱼龙混杂,上头管不住下头。
  这样的厢军,太平无事时还过得去,可一旦上战场,面对东辽铁骑,那些只会欺负老弱妇孺的人,怕是能当场吓得屁滚尿流。
  莫说是上战场,得知要赶赴前线,都会拖拖拉拉,闹出不少乱子。
  他低头指尖点了点眉心,这归根结底,都是老元家给他留下的烂摊子。
  厢军无正式编制,朝廷不发军饷,靠地方支应,大宸重文轻武,禁军有世袭军户以保精锐。
  但厢军许多是走投无路才入伍,各地混子、地痞、流民混杂其中,若遇到严峥这般铁腕统领尚能练出几分兵样,若是……
  眼前的光线忽然一暗,裴靖逸温热潮湿的气息凑到他耳畔问:“头疼了?”
  顾怀玉淡淡地“嗯”了一声,情况比他预想的更棘手。
  若各地厢军尽是一滩烂泥,即便他派出三倍兵力,也只是虚数。
  因为开战那一刻,人就全跑没影了。
  裴靖逸的指腹在他太阳穴轻轻打着圈,温烫的触感透过肌肤传来:“相爷可有对策?”
  顾怀玉闭目嗤笑一声:“我又不是神仙。”
  室内一时静默。
  裴靖逸见过厢军,比他更能预见后果——那些脸上刺着番号的厢军若临阵脱逃,便是全副武装的流寇。
  大宸不待东辽来攻,自己就先……
  这个念头让他掌心不自觉地收紧了托着顾怀玉下颚的手。
  “相爷……”他忽然俯身,嘴唇几乎贴上那润白的耳垂,吐着热息问:“可想解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