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顾怀玉面无异色,只是微微点头,“本相知晓了。”
  谢少陵见他无动于衷,蹙眉焦急道:“若是他们计划得逞——”
  “你以为本相是吃素的?”
  顾怀玉眼中含笑打量他,屈指轻轻地叩击案几,“本相料到他们会有异动,早已交给沈浚了。”
  “沈大人?”谢少陵年少气锐,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制止清流党的密谋。
  顾怀玉本不愿多说,见他这么有兴致,便慢条斯理道:“既然他们想借民怨做引,那本相便成全他们。”
  沈浚早已布置好一批“灾民”,实则是他从大狱挑出的一群亡命之徒,衣衫褴褛、口音各异,却个个眼狠手快。
  他们会伪装成真正的赈灾流民,在京中各处设点闹事:偷盗、斗殴、调戏良家、污言秽语,甚至假意冲撞清流党属下书院与家宅。
  事后再从他们身上搜出“秦大人雇工文书”、“董太师赈济粮票”——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不出三日,京中百姓便会群情激愤,不再骂“灾民”,只骂“清流”。
  顾怀玉言罢,嗤笑着靠回软枕,“你可看清了?本相也不是什么好人。”
  操控人心?他们选错对手了。
  这世上最难掌控的是人心,最容易燃起的,也是人心。
  人心涌动,既可为舟,也可为刃,若驯得了浪潮,便能杀得干干净净,不沾一滴血。
  董太师等人自诩正道,却拿“民心”当工具,这种事,他顾怀玉玩得比他们干净利落。
  谢少陵听完,手中的糕点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原以为朝堂之事,就像《治国论》里写的那样简单,群臣只要各司其职,便能天下安宁。
  可如今那些本就受苦受难的灾民,如今又被拖进这场肮脏的博弈,成了被摆弄的火药与引信。
  “难受?”顾怀玉忽然朝他招手,“过来。”
  谢少陵放下碟子,顺从地走到他跟前,还未站定,膝窝就被顾怀玉用脚尖轻轻一点,不由自主地半跪下来。
  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发顶,像在安抚一只沮丧的幼犬。
  “傻孩子。”顾怀玉的声音难得褪去讥诮,轻声低语道:“朝堂博弈从来如此,要么百姓被他们当枪使,要么被本相当盾用。”
  谢少陵仰起头,只见顾怀玉的脸在晨光里呈现出琥珀般的透亮,他止不住向前凑了凑,“相爷,但我只信你。”
  顾怀玉真不知道他哪来的信任,揶揄地问:“哦?不怕本相把你卖了?”
  谢少陵突然抓住那只正要收回的手,轻轻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呼吸急促地颤抖,“就算相爷要卖了我……”
  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我也认了。”
  天子亲点的状元郎、金榜题名的天下魁首,按理该是万人瞩目的新贵,如今却五体投地地跪在宰执脚下,语气卑微得近乎献祭。
  若被朝中那些清流士子瞧见这一幕,非得惊得下巴都掉了。
  顾怀玉顺势捏住他的脸颊,秀白纤细的指尖漫不经心晃了晃,“本相不缺银子,但缺人用。”
  谢少陵见他从案上抽出一卷文书,递到眼前,那是一纸前往江州的调令文书。
  顾怀玉松开他的脸,言简意赅地道:“江州,灾后初定,百废待兴,去为本相办好这桩事,让本相看看,你能不能做本相的人。”
  谢少陵接过调令的双手微微发颤,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不是清流党那些空谈的仁义道德,而是真真切切为百姓做事的实权。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顾怀玉靴尖,“少陵定不负相爷所托。”
  顾怀玉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起身了。
  谢少陵站起身来,脸颊透红,犹豫片刻低声道:“可否借相爷一方帕子?”
  顾怀玉随手从袖中抽出一块素白锦帕扔给他。
  谢少陵接住,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起那块带着齿痕的桂花糕,动作轻柔得像在包裹什么稀世珍宝,连糕屑都不愿漏掉一粒。
  顾怀玉眯起眼睛也看不明白,解衣推食的典故里,汉高祖把吃剩的糕点分给韩信,韩信也有这般郑重其事?
  他怎么不记得典故里有这一段。
  第30章 “本相连当今天子的脸都敢打……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将整座皇城都裹进一片苍茫白意。
  长街尽头,一骑快马踏雪而来,马蹄踏碎冰雪积水, 那是为军政急报所设的驿传之骑,风雪无阻, 昼夜兼程。
  驿骑从北疆而来,一路披雪直入皇城, 所过之处行人皆避。
  一封密信, 从淮河到京城,只用了两天。
  “东辽使团, 已越九关,五日内抵京。”
  消息如疾风过境, 先传皇城,再至百官, 终而家喻户晓。
  百姓听见“东辽入京”四个字,无不脸色顿时煞白。
  长平十三年那场噩梦, 至今仍在每个大宸子民心头滴血——当年东辽铁骑南下,连破九州, 烧城毁庙、欺男霸女,兵锋一度逼近皇城三十里。
  那一仗大宸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节节败退、纳贡赔款, 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屠、城池陷落。
  最终朝廷竟以“联姻”之名,将一批又一批未及笄的少女列册送出, 冠以“岁妆”之名, 美其名曰“修好”,实则是——
  彻底将脸丢尽了。
  送女人去换一纸苟安的“和约”,这世上哪有这样不要脸的朝廷?!
  连牲畜都知道护幼, 朝廷却亲手将自家闺女送去敌国当玩物,堂而皇之地盖了金漆大印,还要百姓口称“感恩圣恩”。
  如今不过过去不到二十年,旧伤未愈,新辱又至。
  “又是纳贡,又是献女?”
  “狗日的朝廷!打不过就送女人?老子宁愿闺女跳井!”
  一夜间,京城陷入一片混乱,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生怕自家女儿被朝廷选中。
  年纪稍长的少女被匆忙定下亲事,小姑娘则剪发易服藏进内院。
  茶肆酒楼一时间闭门谢客,连平日最热闹的南市都冷清得像戒严。
  如此大的事,顾怀玉自然要入宫协商,他踏雪入宫时,徐公公早已候在殿外,见他来了,忙不迭迎上前,“相爷可算来了!陛下等着您呢!”
  说着徐公公压低声音,瞥一眼殿内,“陛下的手伤了,却还要用左手批折子,劳烦相爷好好劝劝……”
  顾怀玉微微点头,解下肩头的大氅踏入殿内。
  崇政殿地龙烧得极旺,暖意扑面而来。
  天子坐在御案后,左手执笔,正歪歪扭扭地写着朱批。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下意识就要站起来相迎,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硬生生坐回去,“卿来了。”
  天子将腰板挺得笔直,坐得比早朝还端正,“快……快赐座。”
  顾怀玉睨他一眼,从容落座,立即有宫女捧着狐裘跪上前来,轻手轻脚覆在他膝上。
  他端起奉来的暖手铜炉,“手怎么伤的?”
  元琢将包扎的右手往袖中掖了掖,瞧着他抿唇轻笑,“朕不慎被碎瓷划伤,不碍事的。”
  稍顿一下,元琢目光落在御案堆叠如山的奏折,“卿放心,不会耽误批折子,朕正在练左手写字。”
  说到“左手写字”,少年天子的目光凝滞,喉头像被什么东西梗住,当即低头掩住神情。
  毕竟,另一位左手写字的,就是谢少陵的梅公子。
  顾怀玉端详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指尖在铜炉轻轻摩挲,“既然陛下手受伤了,那就不必批折子了,好好休养。”
  元琢呼吸一滞,蓦然抬起头,唇边依然衔着轻快的笑,“朕左手写的字虽不成体统,不合帝范,但只需几日,朕便能练得像样。”
  顾怀玉心中了然,这小畜生是怕一旦停批奏折,朝政大权便会彻底落入自己手中。
  元琢见他不言不语,裹着纱布的右手一把抓起朱笔,在纸上匆匆写下几个字,“卿请看,朕的右手还能写。”
  顾怀玉看过去,那几字虽不如平日工整,却也周正有度,一眼可辨。
  但更刺眼的,是那条缠在他右手上的白纱,边角的血色晕出一团猩艳的红晕。
  元琢将那举得极高,苍白的脸上疼得沁出细汗,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顾怀玉眸光微动。
  为不被边缘化,为保住一点朝政实权,能忍着伤痛,小混账倒有几分他教出来的模样了。
  元琢将手中的纸放下,再次坐得端端正正,声音很轻说:“朕不会让卿失望的。”
  说罢,他又望着顾怀玉,眼里亮起小心翼翼的光彩,似在等待什么。
  顾怀玉不屑戳破他心里弯弯绕绕的小勾当,举起茶盏轻抿一口茶,“陛下的手还是歇着吧,朝中的事有我在。”
  元琢神色一怔,脱口而出问:“卿是关心朕吗?”
  顾怀玉睨他,淡声道:“我当然关心陛下,陛下若有闪失,百官何依,百姓何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