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而是整个大周的江山社稷,是一盘未落子的棋局。
  就像一个真正的棋手,绝不会因为讨厌某枚棋子,就将其弃于棋盘之外。
  顾怀玉用董丹虞,仅仅因为董丹虞是这届举子里,最适合的探花郎。
  仅此而已。
  无关私怨,无关立场,更无关喜恶。
  谢少陵突然间呼吸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这个推测太过荒谬,却又……如此合理。
  董丹虞不知他心中所想,蹙眉压低声音说道:“此事我尚未告诉家父,他一向视顾相如同洪水猛兽,若是知道我竟是被他力保入了三甲……只怕要当场气晕在书房。”
  谢少陵刚要开口,忽听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
  隔壁雅间的门被推开,秦子衿清润的嗓音带着惯有的从容:“诸位见谅,今日在大相国寺耽搁了,那些灾民挤满佛殿,连跪拜都无处落脚。”
  说着,他惋惜般轻叹一声:“佛门清净地,如今倒成了市井街巷。”
  “子衿运气算好的。”
  梁大人本就是个暴脾气,气得冷哼一声,“我那几间绸缎庄外,挤满江州来的绣娘,绣帕贱卖三个铜板一条,叫我的生意怎么做?”
  喜欢阴阳怪气的关大人也在其中,笑吟吟地道:“顾猫倒是慈悲为怀,割我们的肉,喂他的鹰。”
  “为官救济百姓天经地义。”
  一道苍老宏厚的声音响起,董太师拈着茶盏,不急不缓道:“顾瑜此贼深谙后宫之道,将公事办得如同嫔妃争宠,涂脂抹粉,收买人心。”
  "此等妇人手段,也配称治国之才?”
  关大人跟着哈哈一笑,“太师说道有理,这不与他那狐媚姐姐如出一辙?”
  秦子衿最后一个落座,施施然道:“诸位何必动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关大人比秦子衿年长,拍拍他的肩膀,“贤弟有所不知,顾猫若得人心,以后在朝中更难以撼动。”
  “关大人多虑了。”秦子衿拎起茶壶,一杯杯斟茶,手指稳得一丝不苟,“以我所见,顾猫不出几日,便会玩火自焚。”
  秦子衿将最后一杯茶敬给董太师,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茶香氤氲间,他举止斯文俊雅,颇为养眼,“顾瑜收买人心这一招确实聪明。”
  “但他的失误——也正在人心。”
  梁大人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急不可耐催促:“贤弟快别卖关子了!”
  秦子衿轻笑一声,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下两个字:“人心。”
  “我说的人心,并非灾民的人心,而是京城百姓的人心。”
  梁大人摸不着头脑,嘟囔道:“京城的人心?怎么了?”
  关大人凉飕飕一笑,“现在满城皆是穷途末路的刁民,他们何曾见过京城的美人如云?若是有几个按捺不住,做出些有伤风化之事……”
  梁大人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妙啊!到时候京城百姓必定群情激愤——‘都是顾猫放进来的祸害!’”
  董太师缓缓地点着头,“民怨如火,一旦点燃,便不易熄。”
  说着,他目光扫过在座几人,意味深长道: “若届时有人递上一封言之凿凿的弹劾奏章——”
  秦子衿明白恩师的意思,轻声说:“便是天意所趋,人心所向。”
  “内外夹击,顾猫不死也得脱层皮。”关大人接口,语气轻松。
  秦子衿却没有他们那般乐观,他看得出天子对顾怀玉言听计从,民怨和弹章未必撼得动他。
  但恶心顾怀玉一把,足够了。
  梁大人这才反应过来,迟疑道:“可顾猫把灾民安置得滴水不漏,若是没人作奸犯科,岂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关大人用一种怜悯又好笑的目光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子衿也颔首轻笑,笑这位同僚的“天真”。
  董太师面无表情,轻轻叹口气。
  “这……笑什么?”梁大人认真地问,“若是没人犯事,没人愿意弹劾,那咱们的盘算岂不就落空了?”
  秦子衿敛去笑意,语气温柔得近乎慈悲:“梁大人还不明白么?”
  “我们说有人作奸犯科,那便是有了,我们说有人要弹劾顾怀玉,那便是该弹劾了。”
  梁大人瞠目结舌,额角渗出细汗,“这是要栽——”
  “是引。”秦子衿轻声纠正,如同在教导蒙童,“引一束火,烧出一片朗朗乾坤。”
  说罢,他举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一口,“你可曾见过春日修剪花枝?为了来年花开更盛,总得剪去几枝多余的。”
  董太师赞同点头,欣赏目光瞧着秦子衿,“朝堂不能由奸佞操控,若是要扶正,便得有人躬身入泥潭,为大义赴死。”
  关大人面露敬重之色,抚掌赞叹道:“这些年轻人求仁得仁!他们甘愿做扑火的飞蛾,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这不正是读书人该有的气节吗?”
  董太师再沉声道:“将来顾瑜倒台,他们的死,自会有人为之写传、立碑、昭告天下。”
  比起家国大义、为国锄奸的大业,几个女子的清白与几条书生的人命,不过是微尘浮蚁,洒落于大势洪流之中。
  若能以一人之死,换千万人安,便是死得其所。
  若能以片言之诬,引天下之清议,亦是功在社稷。
  屏风之后,谢少陵背脊僵直,如坠冰窖。
  那间热气蒸腾、茶香缭绕的房间里,每一句话都像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几人谈笑风生地安排牺牲者,像在下一盘无关紧要的闲棋,而这些人却是朝中“清流”,百姓口中的“青天”、士子们的榜样。
  是他曾经敬重、曾推崇、曾想要成为的人。
  一旁的董丹虞脸白的毫无血色,眼中惊愕近乎溢出。
  谢少陵指尖一阵阵发麻,几乎握不住折扇。
  梅公子曾劝他“风物长宜放眼量”,当时他却以为梅公子是个怕死的俗人。
  此刻他终于顿悟,梅公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这群“清流”是如何以人心为局、以尸骨铺道的?
  是不是早就知道,秦子衿温文尔雅的外皮下,是一张冷血的算计面孔?
  是不是……早就在试图救他?
  *
  琼林宴是金榜题名之后的第一场盛宴,亦是天家赐宴最隆重的仪制之一。
  以往不过例行公事,礼部例表,翰林伴酒,但今年不同,这是天子登基以来,首次亲设琼林宴。
  朝中重臣多为先帝旧臣,大多须发花白,年轻一辈苦无出头之机。
  而今夜琼林盛宴,正是青云直上的大好时机。
  但这机会只属于清流党人,顾党官员早得了消息,他们的“党魁”照例不会赴宴。
  那位向来如此:不上朝、不赴宴、不朝拜、不请安,只独坐都堂,以一己之力压得满朝噤声。
  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妥”,便抵过百官万言。
  “党魁”都不露面,他们这些门下走狗,岂敢在天子面前出风头?
  若是表现得太过殷勤,被误会是背主求荣,那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顾怀玉虽不赴琼林宴,却来了太后寝宫。
  他们姐弟二人自幼相依为命,父母早亡,感情极深。
  当年顾婉嫁入睿王府为侧妃,不放心弟弟,便硬是将年幼顾怀玉一道带入王府抚养。
  宫中传闻顾太后貌美如仙、心机深沉,活脱脱的妹喜妲己再世。
  说她擅舞能歌,天生的狐媚子,迷得睿帝神魂颠倒,散尽后宫三千,夜夜只宠幸她一人。
  但自从睿帝驾崩,新帝登基,顾太后深居简出,鲜有人见过这位祸国妖妃的真容。
  顾怀玉踏入寝殿,晌午阳光明亮,素衣淡雅的女子坐在织机前,指尖翻飞间,梭子穿梭如蝶。
  她织得全神贯注,连顾怀玉进来都未察觉,直到他站在织机旁,影子投在经纬交错的丝线上,顾婉才抬眸,眉眼温柔如水,“玉郎来了?”
  顾怀玉身子懒散倚在织机旁,“阿姊在做什么?”
  “给你织的一件袍子。”顾婉抬手示意他看向那截完成一半的布料,瞧着他眼睛发亮,“苏州绢的直缀,玉郎可喜欢?”
  顾怀玉仔细端详那布料,点头道:“喜欢。”
  “就是——”他顿一下,一把捉起顾婉的手腕,果不其然,那手指布满磨出来的新茧子,“若不是阿姊做得,我更喜欢。”
  顾婉抽回手来,眉梢眼角尽是柔和,“自家人做的衣裳,穿在身上才暖和。”
  顾怀玉了解她的性子,别看他这个姐姐温柔贤淑,脾气却是一顶一的倔,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所以他不劝顾婉,扫一圈空荡荡殿内,“锦儿呢?”
  顾婉这才放下手中的纺锤,无奈摇头:“去上林苑玩了,你若是再来早些,倒要帮我好好教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