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施竞宇游移不定的眼睛落在她卷曲的发梢。
  好熟悉的风采。
  这让他想起他的母亲。
  很多很多记忆中的片段,母亲周丹宁也是那样举着红酒杯,神采奕奕地谈论红酒。
  “风土”、“艺术”,认识世界各地土地文明的“不二法门”。
  熟悉的字眼。
  “好——,好!”周姐钦佩地鼓起掌,“林老师讲得太好了!下次我能不能申请旁听林老师的课?”
  “还用旁听,让她专门给你开堂课都可以!”龚雪峰靠在丝绒椅背上,洋洋自得。
  周姐一高兴,大笔一挥又叫人送上来什么南麓岛大黄鱼、南非干鲍、九鼎盘之类。吃得尽兴了,喝得也尽兴了,几个人你扶着我我扶着你歪歪斜斜地走出去。
  林珠小心翼翼地走下仿唐青石铺就的台阶,门扉上的饕餮纹吞噬着最后一缕夕阳。
  她站在台阶下,低着头看踮起的脚尖拨弄石砖上的沙粒。
  阿肯和周姐扶着酒过三巡飘飘欲仙的龚雪峰往车里送。施竞宇按开车门,龚雪峰被乱七八糟地塞进去。他叫林珠上车,林珠摇头说不去。施竞宇说顺路,林珠说她想在钟楼走走。
  施竞宇看她人昏昏的,说话的调子都飘来飘去。
  “喝多了还散什么步。”
  林珠说她没醉,“不用管我。”转身就要走,其他人还在寒暄,施竞宇猛地上前拉住她,手不小心触到她的手掌,烫得像刚烧开的壶。
  林珠往后退两步躲开。
  “我跟你很熟?”
  施竞宇不顾她的话摸摸她的额头,“烧成这样还散步?”
  “关你什么事。”林珠甩开他的手,说罢就往步行街的方向走。
  施竞宇上前拽住她就往车里带。林珠想挣脱,他却抓得更紧。
  “你知不知道你跟我出来喝酒,如果出了事我得负刑事责任?”他非常严肃。林珠只是一个劲儿地甩手腕,施竞宇顶在她面前不动。
  “要么现在回去,要么我看着你散。”
  林珠噗嗤一声笑,仰起头看他。
  “施竞宇,你不用跟我献殷情,你只要巴结好龚老师就好了。我是谁?”她用食指戳了戳自己,“无名之辈!不过——”她又做出一副神秘模样,踮起脚凑近施竞宇耳边,发梢掠过他下颌,“我知道藏在你酒里的秘密是什么。”
  她的唇息拨弄他的后颈,一阵痒。
  “秘密?”施竞宇的声音沉下来,面不改色地垂眸看她。
  “嗯咯。”林珠站得晃晃悠悠,咬着嘴唇,眼神含混不清地盯着他,手指虚虚点在他胸口。
  “让我猜猜,到底是哪里的海风吹到了得荣县?”
  她向后一踉跄,施竞宇俯身逼近接住她,鼻尖几乎贴上她的额角,嗓音压得极低:“你醉了,博士。”
  “我醉了?”林珠忽然笑起来,抬手揪住他的衣领,用一种虚弱又倔强的语气警告:“我和龚雪峰可不一样,你钳制不了我。”
  施竞宇心一紧,隐隐有一种预感,和面前这个女人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想要半山重评的事情万无一失,或许稳住林珠才是重中之重。
  施竞宇低笑出声,视线锁在她脸上,在几乎不能再靠近的距离中又向她逼近一步。虚扶着她后腰的手使了使力。
  “我为什么要钳制你?我是需要你。所以……”
  不等林珠反应过来,施竞宇已将她凌空抱起塞到车上座椅,一只手撑在她的坐垫边缘看着她,说:“所以,老实坐着,回家休息。”
  寒暄的话戛然而止,周姐看热闹着说:“哟,林老师醉得走不动道啦。”
  林珠气鼓鼓地看施竞宇,眼睛瞪得圆溜溜,“我告诉你,你这属于性骚扰!”
  施竞宇扫了她一眼,抽出她肩旁的安全带把她死死绑在座位。
  “那你报警抓我。”他把门一关,坐到副驾驶对阿肯说“走”。
  阿肯问先去哪,施竞宇回过一点头,余光瞥着还在发蒙的林珠,“警局,去么,林老师?”
  “去,去——我去你大爷的。”
  被后面逼仄的空间惹得心烦的季蓓蓓忙地推她一下,“说什么呢林珠。”
  林珠不知道是烧昏了还是喝昏了,一头倒在椅背上呼呼睡过去。
  第8章 ☆、008
  巨幕花洒的水像暴雨一样打在施竞宇身上,像那年在天心山的雨,毫不留情地淋湿母亲的遗像和跪在墓前的他。
  “雨淋墓,辈辈富。”他的成功大概都是享受了母亲的福泽。
  好久不敢怀念她了,他已经长大很久,想到这三个字都会害臊。
  关于母亲的一切早就已经从他的生活里隐去。
  半山的房子卖了,他和父亲离开了香港。
  关于童年的诸多记忆都已蜕皮,唯一生生不息地连接自己和母亲的就是葡萄酒。
  昏暗灯光下,他仿佛看见母亲穿着裁剪得体的定制西装站在不远的地方。
  她手上握着拍卖槌,一句又一句地喊“sold!”“sold!”“sold!”
  在反复的落锤声中,家里的酒窖变得空空荡荡。
  酒店沐浴露的苔藓香调混在潮湿的水汽里,他闻到那熟悉的发霉空气味道。闭上眼睛,他看到角落摇曳的蜘蛛网,看到墙壁暗绿色的青苔,看到低洼处发臭的积水。
  接着他又看到父亲雄心勃勃地将满载着国产葡萄酒的橡木桶搬进来。他两手背在身后,亲自指挥着菲佣把木桶层层摞起。踌躇满志地等待东山再起。
  然后他看见一把火在这里熊熊燃烧。
  ***
  冰块碰撞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脆,施竞宇捏着威士忌杯,手机屏幕亮着,打开的对赌协议显示的截止日期还剩六个月。
  条款上明确写着“市值破百亿”,而平台估值还软软趴在60亿,像滩晒在甲板上的死鱼。
  他仰头灌下半杯酒,灼烧感滚过喉咙。
  如果对赌输了,他将失去对酒大师的控制权。
  倒计时的数字像父亲当年烧酒窖时的火苗一样烤着他。
  “国产酒”,令他无法不轻蔑的三个字。
  在他成长的记忆里,“国产酒”等同于“阴谋”。如果不是当时父亲把最后一笔钱砸进所谓的西北戈壁赤霞珠,母亲也不会生病。
  但船王的后代永远知道潮水的方向比船坚炮利更重要。
  现在的潮水,是商务部刚出台的《关于促进酒类流通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是直播间里疯涨的“国货当自强”弹幕。
  施竞宇打开邮箱里贺兰山某酒庄的国产原酒报价单,对比智利酒庄发来的桶装酒报价贵了整整三倍。
  母亲当年总说“中国葡萄酒的价值在风土里”,可风土养不活对赌协议。
  他还记得在银川酒协会议上,某国产酒庄庄主红着眼眶算成本:每亩地滴灌系统要砸3000块,冬季埋藤人工费比澳洲机械采摘贵四倍,更别说十年生葡萄藤才能勉强出点像样的酒。
  而智利中央山谷的葡萄园,有安第斯山脉的融雪灌溉,机械化采收成本低到可以忽略,同样的橡木桶陈酿时间,价格却只有国产酒的三分之一。
  他打开和财务总监的对话框发出「把智利那边批量采购的单价再往下压」。接着又调出设计下午发来的新版标签,上面印着的“甘孜太阳山谷”对他来说只是制图软件里拖放的图层。
  风土?他冷笑。
  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理想主义者的呓语。
  中国红酒市场,消费者连波尔多和勃艮第都分不清,说到红酒只知道电视里说烂了的82年拉菲。
  谈什么风土?
  那些所谓的“国产酒品鉴师”,对着一杯勾调的智利酒大谈“黑李子和烘烤坚果的香气”,就像那年父亲看着满仓的国产赤霞珠说“这将是改变世界葡萄酒历史的酒”一样荒谬。
  中国的消费者真正付费的不是风土,是爱国情怀。
  直播间不是在卖酒,而是在升国旗。
  他陷进沙发里,脑袋里又开始回味林珠在「长安醉」的风采。
  红酒博士,美女科学家。如果拉她来做酒庄的学术背书,光是这两点就够写多少篇推文。
  最值钱的是她挂在嘴边的那套学术话语,在国潮热里能炒出天价。更何况,当消费者看见名校老师站台,谁会怀疑酒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冰块化得差不多了,威士忌变得温吞难咽。他放下杯子,给阿肯发过去一条信息吩咐他明天一早再去买几箱茅台送到龚雪峰的后备箱。接着,将对赌倒计时拉到手机主页。
  180天后,要么他踩着国产酒的噱头完成对赌,要么和父亲的船一起沉进海底。
  ***
  第二天一早施竞宇和阿肯便来到北农找龚雪峰,季蓓蓓已经开始计划重评的各项工作。
  好在西拉在国内并不热门,在比赛中是一个非常小众的赛道,组织起来不算麻烦。如果酿的是赤霞珠,恐怕整个比赛都要重来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