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黄侃确信自己耳朵不曾出问题,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每步迈半个脚掌地挪了过去。
  “......陛下。”
  “黄卿莫害我,哀家如今,可不能僭称陛下了。”
  冯芷君半是玩笑地说道,看了他一眼,“黄卿发冠乱了。”
  “臣失仪──”
  “别拜了,一进门就拜来拜去......也不嫌累得慌。”
  弯着的膝盖僵在了半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冯芷君今日看起来分外体贴,全然不似要清算叛臣。
  她指了指身前席,“坐。”
  “臣不敢!”
  弯着的膝盖非但没有支起,反而彻底跪下了,霎时间声泪俱下:
  “臣,辜负了太皇太后,臣该千刀万剐!请太皇太后──责罚!”
  ......
  冯芷君望着眼前人的脊背,忽而有些泄气。
  她从前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个小人物反了水,更万万没想到──
  她竟真的有制不住下面人的一日。
  她想不明白,为何拓跋聿能让冯初为她那般死心塌地,身家性命、家族荣耀都可通通抛诸脑后。
  而自己以厚利相待、十数年恩遇有加的人,临到头居然怕了为她殉葬。
  当真想不明白么......
  冯芷君心知肚明那个答案,却不敢拿出来,亦不敢看、不敢认。
  却也撑不起当年在李拂音面前的言之凿凿。
  “......哀家见你头发乱了,原想着......给你篦头来着。”
  桃木的篦子丢在案上,轻微地晃动着。
  “罪臣不敢。”
  “你何罪之有?”冯芷君叹气,莫名怅然,“不过是......想求活路罢了。”
  “倒是哀家,自李壶奴死后,身旁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你跟着哀家时间最长,连你都觉得,哀家会叫你殉葬,不信哀家吃斋念佛......”
  “可见哀家,佛口蛇心,深入人心。”
  “太皇太后──”
  黄侃抬头,急忙想劝慰,冯芷君脸上却并没有哀戚,不过是淡然。
  “黄郎如今是奉车都尉了,不该这般畏畏缩缩的。”
  冯芷君拍了他两下后脑勺,“日后,挺直腰杆罢。”
  “......太皇太后?”
  冯芷君摇了摇头,止住了他所有的话,“早些行家吧,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罪......”
  “你不是哀家的人,”冯芷君浅笑,黄侃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太过虚幻飘渺,“何必徒惹风波,引陛下猜忌?”
  “哀家......束缚不了你了。”
  “归家吧。”
  黄侃愣怔地听完冯芷君说完这些话,不知胸中哪来的勇气,拾起冯芷君案上的篦子,放入怀中。
  叩首三下,“太皇太后待臣之恩,臣,此生没齿难忘!”
  冯芷君没有再说话,目光落在案上书前,听殿门吱呀,她与他应当再不会相见了。
  “小娘子......”
  妙观端着饮子自殿外进来,一眼便可望知忧心。
  “你来了。”
  冯芷君并未有意料当中的不虞,她似是真的放下了。
  可是野心家放弃了自己的野心......
  她还能长存于世么?
  冯芷君似是看出来她的心思,毫无征兆地道:
  “哀家笃信佛法,但在哀家刚登上皇后之位时,曾遇一道人,有言哀家拥八纪寿岁,然若犯紫薇,则难知天命。”
  “原以为,命途无常,故天命难知。可如今想来,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此‘知天命’,未必不可作此解。”
  她而今已然四十有余了,此话岂非是在说自己没几年......
  “太皇太后当是南山,万年永固,怎可──”妙观红了眼,“小娘子......”
  “哭什么。”冯芷君好笑地替她擦泪水,“哀家又不会下令让你殉葬。”
  “婢子愿陪小娘子共赴黄泉!”
  妙观决然,一捧真心。
  冯芷君愣神,继而朗笑如霞,半晌,收了笑容,手掌拍在她肩上。
  “若换作是以前,哀家听了这话,会很高兴。”
  “可现在,哀家想明白了。”冯芷君目光飘远,“你该学学黄侃......学学李拂音,学学永安殿里那对冤孽,为自己活一回罢。”
  “黄泉之下,哀家不需先帝,不需侍从,亦不需你。”
  众生地狱,她一人去闯,足矣。
  ......
  “今年这天有些热了,令备些饮子,冰了后,待散朝给诸卿送去。”
  外头的阳光有些烈了,连带着吹进殿来的风都带着热气,就身后的宫人轻打着扇,还忍不住给她扇风的同时给自己扇两下。
  拓跋聿暗笑摇头,人之常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各级官员俸禄拟定的事总算是定了下来,朝堂上的争噪少了不少,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了。
  拓跋聿望着下面诸位臣工,拟定俸禄算不得什么特别难办的事情,但此后她要做的事,可都......会面临千难万险。
  魏国朝堂现如今带着鲜卑部落和世家的双重底色,这俩者虽然看似天差地别,但共同点便是都想与皇帝共天下。
  她需要改革,那便先得集权。
  拓跋聿的眼眸在慕容蓟身上停留,权力的最初来源,无过是暴力。
  想让这些世家勋贵听话,首先得让军队听她的话。
  她不打算学拓跋弭,天子亲征是表象,不是里子,让军队死心塌地为皇帝卖命,不能光靠着亲征、几次恩赐,而要让军户们看到实打实的好处。
  “近日,朕闻蠕蠕那边,又有异动?”
  拓跋聿状似无意地提起。
  “回陛下,据六镇来报,蠕蠕最近整顿军马,意欲南下。”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拓跋聿搭着案面,轻轻念和,“何时朕才能使他们不得安息呢?”
  朝中不少大臣的表情开始有些莫测,素来皇帝温良,更是与南地多年无战事,此番怎生出要对蠕蠕赶尽杀绝的心?
  “这些年蠕蠕自咱们这和齐国,捞了不少好处,与其日日提防,倒不如......也让他们为边军出出血?*”
  拓跋聿浅浅地扫了慕容蓟一下。
  “愿领精兵,长驱蠕蠕,鞭笞北海,缚单于于王庭。”
  慕容蓟当即会意,站了出来。
  “此事,”未曾想,先站出来劝谏的是冯初,“还需多加思量,蠕蠕犯边可恨是其一,可如何彻底令蠕蠕不敢犯边、又令草原诸部臣服,这是另一回事。”
  “不可贸定。”
  “......自不会贸定,届时朕要同三公及诸位将军再行商量,但朕出兵长驱之志并不会更易。阿耆尼──”
  闻她唤她,冯初抬眼,拓跋聿正朝她笑了笑,“阿耆尼可还得替朕,统筹调度呢。”
  又无声地朝她做了几个口型,冯初了然,眉眼温和,终是弯了腰,无奈而宠溺:
  “......诺。”
  第91章 青鳉
  六月的长安,杨槐葱茏,昨夜才下了一场霈雨,今日天气明朗,又因着气温高,路上的积水早干了个七七八八,赶路并不很难。
  她有多久未归来着?
  时间过的太久,她都有些想不起了。
  三辅一带近年风调雨顺,农人扶犁,妇孺采桑,倒比她离开前好上不少。
  杜知格撑坐在牛车上,时不时摘俩片草叶子戳几下随行的婢女和侍从,极为有玩闹之心。
  几人都对杜知格此举见怪不怪了,知道这主子是个山岚精怪似的人,不能以常理论。
  时不时还逗趣儿几句,很是欢畅。
  旁边的林子里忽得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和人的惨呼──
  “唔呃──”
  “诶诶诶,停下停下,去瞅瞅怎么回事儿?”
  杜知格自个儿先跳窜下了车,身后的侍从才反应过来。
  “府君、府君您慢点,当心有虎豹!”
  杜知格置若罔闻,边从腰上抽了佩刀,“什么虎豹还能有慕容将军吓人?”
  身后的侍从们早已习惯了杜知格这总不离‘慕容将军’的话,即便此前从未见过慕容蓟的,跟着杜知格这一路走来,也怕是能将慕容蓟的生平事迹背个十成十了。
  纷纷腹诽:
  人慕容将军上阵杀的也不是您啊!
  待终于窜到了声音的源头,杜知格定眼一瞧,倒不是什么虎豹豺狼,反是一男子,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脖子上还拴着指节粗的麻绳,麻绳另一端系着的树枝断开豁口。
  敢情这是个寻短见的?
  杜知格收了佩刀,“快快快,将人绳子解开,抬上牛车去。”
  “府君,您瞧这个。”
  眼尖的婢女瞧见这人手上紧紧攥着什么,杜知格挑眉,掰开他手一看,是张丝帕。
  “愿入黄泉里,与君连理枝。”
  竟还是个痴情种子?
  杜知格挑了挑眉,重新将丝绢给他塞了回去,颇嫌弃般地拍了拍手:“去个人找郎中来,再向周围打听打听,这小郎君是谁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