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竺进贡的玉髓香……此香味道持久,沾上一点便经久不散,这是贡品,举国上下不过十余两,极为难寻。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除却宫中几位贵人的份例,剩余的些许,还是她亲自赏赐下去的。
  明蕴之合上账册,册中,几张女子的小像被压在里面。
  “收了去吧,”她扯了扯唇角,“哪里还需要我张罗呢。殿下自己愿意,这是好事。”
  -
  明蕴之侧躺在拔步床中,面对着里侧。越想睡着,脑海中反而越是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床帘被人掀起,略微带着潮气的身影躺在她身旁。
  觉察到身边人的靠近,明蕴之闭上双眼,装作一副睡熟了的模样。比身体的僵硬更无法控制的是脑海中的思绪,玉髓香的气息已经被冲刷干净,却仿佛还一直停留在她的鼻尖。
  “睡着了?”
  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带来一阵酥麻。
  明蕴之勉力维持着呼吸,可越是刻意,越容易露出破绽。不过几息,呼吸便错了一拍,乱了节奏。
  耳畔隐约传来了一声轻笑,辨不清喜怒,轻而飘渺。
  泛着热意的大掌触碰到微凉的肩头,停留片刻。锦被之下,指尖沿着湖蓝色的寝衣缓缓向下,停在了腰间的系带上。
  明蕴之终于装不下去了,她睁开眼,声音微颤:“殿下……”
  裴彧指尖轻挑,系带倏然松开,声音低哑。
  “躲着孤?”
  明蕴之不自在地别过眼去:“妾身累了……”
  裴彧眸色深沉,长手一揽,将人按入怀中。
  “……不必你动。”
  细碎的声响淹没在夜色里,直到更鼓声响过三更,摇晃的纱帐终于停歇下来。明蕴之迷迷糊糊被人抱起,梳洗过后又相携歇下,她的后背紧贴着丈夫的胸膛,源源不断的热意从身后传来。
  恍惚中,竟真有几分绵绵情意的模样。
  ……
  烛火摇曳,一声细微的“噼啪”声响。
  夜深了。
  怀中的人呼吸均匀绵长,已经睡熟。
  或许是因为饮了酒,浮沉之间,裴彧的意识缓缓下沉。
  一阵漫长的黑暗之后,耳边响起了喧闹得刺耳的喜乐,天光骤然大亮。
  他下意识抬手,无形之中又好似被什么束缚着,感知不到躯体的存在。那屏障似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也驱散不开。
  这是何处?
  眼前浓雾渐散,长街上出现了一顶眼熟的花轿,前方骑着骏马的男人穿着正红的喜服,身姿英挺。两侧百姓夹道欢呼,孩童争抢着洒下的喜糖与喜钱。
  不远处,只见那身着喜服的男子身形利落,翻身下马行至花轿前,牢牢接住了女子素白修长的手。
  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有些紧张地蜷了蜷,被那只宽厚的掌心紧紧握住。片刻后,那只手方试探着舒展开来,全然依赖地落在男人掌中。
  这是……
  裴彧的眸光越来越深。
  问安声不绝于耳,三拜过后,更是数不尽的恭维与道贺。盛大的宴席上,推杯换盏着的人们面目模糊,连树影都变得暗淡,手中不知何时被塞进了杯盏,醇香的佳酿莫名地没了滋味,一切都恍惚不清。
  月上中天之时,他才缓缓步入了新房。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朦胧在眼前的雾气骤然散去。端坐于喜床上的新娘似有所觉,可爱地挺直了腰身,作出一副不曾懈怠过的模样。
  裴彧脚步未有停顿,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攥起的手上。
  到底是刚及笄的小娘子,他心想。若非早有婚约,他又年长了几岁,似她这般家世的女子不必这样早早地嫁作人妇。
  屋中只有他们二人,静得呼吸可闻。他缓缓扬手,抬起了那只玉如意,掀开盖头。
  喜烛映照着落下的红绸,一张如花娇靥出现在眼前。他们二人并非初见,却是头一回以这样的装扮出现在眼前,好似初见般摄人心魄。
  远山似的黛眉轻扬,一双杏眼如含秋水,一眨不眨地仰脸望着他。裴彧莫名从其中看出了几分傻气,还有……与从前几回相见,截然不同的娇艳。
  当初还不到他胸膛的少女,如今已经成了他的妻。
  裴彧的指尖紧了几分。
  直到年少的妻子好奇地朝他的手上看了一眼,他才迟钝地放下了那只一直被他握着的玉如意。
  “郎君……”
  某种不可控的预感仿佛要冲破胸腔,从心脏中跳出来。裴彧背过手,按住指根处的扳指,让自己从那种不详的感觉中抽离出来。
  “做孤的太子妃,情爱一事,需得放在后面。”
  “你我二人既已成婚,便是要携手余生的夫妻。荣辱与共,性命相连,”裴彧冷声开口:“太子妃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执掌中馈。孤会敬你,东宫上下,你的意思便是孤的意思。太子妃,可能明白?”
  那双杏眸怔了怔,过了良久,才应道:“……是。妾身……知晓殿下的意思。”
  裴彧敛眸:“安歇吧。”
  烛泪滴落,凝结成大片大片的红。
  分明是他想要的结果,却不知因何,锥心的刺痛从心脏蔓延开来,骨髓中都泛起了细细密密的苦。
  裴彧猛然睁开双眼。
  第3章 抗拒 他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了解她……
  第三章
  “殿下……殿下?”
  裴彧猛然睁眼,对上了那双清澈的杏眸。
  入眼是淡青色绣竹纹的帐幔。分明方才,这里还是如火一样红、绣着并蒂莲的……不,那是梦。
  “殿下?”
  明蕴之侧坐起身,一头长发柔顺地垂落在肩头,有几根发丝尚且乱着,显然也是仓促起身未曾收拾:“可是近日劳累,做了噩梦?”
  裴彧难得迟缓地反应了会儿,二十几年人生中第一次怀疑起了现实与虚妄,半晌才抬手揉了揉眼眶,“不曾。”
  自然不是噩梦。与妻成婚大喜之日,如何能算作噩梦?只不过……
  他沉默地放下手。许是少见地梦回,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倒真让他忆起了那日,甚至回忆起了不少当初不曾在意的细节。
  想到这里,裴彧眉心不由得跳了跳。他那日说的话,当真如此冷淡?
  不然,为何在听到他的话时,那样明亮的眼神,像是烛火般一点点熄灭了?
  男人的喉头滚了滚,移开视线:“是孤吵醒你了?”
  明蕴之摇摇头,“妾身觉浅,平日里这个时辰也该醒了。”
  觉浅吗?
  裴彧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似乎记得……
  来不及等他说些什么,明蕴之便道:“殿下,早膳想用些什么?今日五弟与弟妹入宫谢恩,不好误了时辰。”
  “如常吧。”
  裴彧淡声回答,起身披了衣裳。
  明蕴之咬了咬唇,看他前去更衣,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松了下来。
  不知裴彧梦到了什么,醒来瞧她的眼神……好像多了什么似的,让她极不舒服,甚至有股想要逃离的冲动。
  思念、克制、又夹杂着浓稠的占有——那不该是他的眼神。他素日里冷淡惯了,碰见什么都是那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她也习惯了这样的裴彧。
  可那一眼,如有隔了千山万水,也不会减少半分的炽热。
  明蕴之起身梳妆,与裴彧一道用过早膳。看得出过了一会儿,眼前的人已经恢复了她从前所熟悉的模样,那股让她无可遁逃的视线消失,她也终于放下心来。
  临出发的时候,小宫女捧着几只香囊问道:“娘娘,今日想佩哪一只?”
  东宫上下,都知晓太子妃殿下爱香,素日香囊不离身,袖中香也从未少过。
  明t蕴之的目光落在胡桃木色的托盘上,抚了抚手腕。
  青芜知晓她心结,当即道:“瞧瞧这几只都旧了,如何能给娘娘用这样的东西,快收下去,今儿个便不用了。”
  小宫女后退半步,还未离开,便听裴彧道:“旧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极重的威压。身侧的太监自然将香囊奉上,与他过目。
  瞧见那颜色确实不如往日鲜艳,香气也略显单薄,裴彧冷哼一声:“尚衣局的人是怎么做事的,太子妃要用的东西,也敢这样敷衍?”
  不必他再多话,随侍太监躬了躬身,往尚衣局去了。方才那宫女战战兢兢,只怕牵连到自身,却听太子妃柔声道:
  “刚入秋,尚服局将将赶制出新衣,又逢五弟大婚,忙乱得很,有疏漏也是正常。这等微末小事,女使随手做几个便罢了,不必兴师动众。”
  她摆了摆手,放那小宫女下去,“殿下,五弟他们应该快入宫了。”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裴彧默了默,道:“既如此,走吧。”
  东宫距离皇后的长秋宫有些距离,明蕴之垂眸,走在裴彧身后半步的位置,不远不近。
  或许是因为未曾佩戴香料,她更真切地嗅到了裴彧身上疏淡的沉香气息。那股玉髓香奇异诱人的味道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昨夜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