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8节
  他是三朝元老陆相的幼孙,陆相一生鞠躬尽瘁,死后配享太庙,长子也积劳死在任上,家里两块丹书铁券,今上为表慈爱,十四岁便让他进太常寺闲领官俸,陆家诸子也各有清贵之职,连科考都免了。
  名为圣恩,实则架空,陆氏中人无言以表,唯山呼万岁而已。
  陆知行想的两个法子对姜妤都没有作用,起初还有所缓和,随着越走越远,又添了水土不服之症,更难受得紧,这天不过喝了碗米油,险没把胆汁绞出来。
  前头便是毗邻北漠的代郡,风沙颇大,天气转凉,不好再敞着车窗赶路,姜妤终于得了允准,去河边吹风。
  她比先前更瘦了,整个人支离一把,剪裁修身的合领衫仍显宽绰,纤弱得像是来阵风就能吹跑。
  此地偏僻,也没处去寻好女医,陆知行不忍心,还是往河边走去。
  因嫌帷帽阻碍透气,她将垂纱撩了起来,露出素白面庞,眉目凄清,坐在水畔青石上缓神,听到脚步声,袖手起身,“陆大人。”
  帽纱垂下遮住容貌,只在风里惊鸿一瞥,陆知行愣了一瞬,道,“公主身体实在不适,微臣给您把脉瞧一瞧吧。”
  姜妤轻声,“大人不是说…”
  “事从权宜,公主可知北漠族民世代游牧而居,季季迁徙,王庭也不例外,您如今便憔悴至此,再不养好身子,等入了那等荒蛮之地,可怎么活得下去呢?”
  姜妤微怔,沉默片刻,福身道谢,“如此,多谢陆大人了。”
  她抬起手腕,陆知行隔着袖按在脉上,眉心纹路渐深,半晌才开口,“公主以往不曾有眩疾吧。”
  姜妤纳罕,“这也能诊出来?”
  陆知行收回手,“比起身体,公主郁疾难消,反倒是调整心情更紧要些,岂不知积郁伤身,相较寻常实症更加棘手。”
  姜妤抬眼看他,陆知行生得文秀,一身忧郁书生气,隔着纱帘乍看过去,倒有点像越文州。
  她心思回转,伸手撩开纱帘,陆知行怔忡侧身,不敢看她清皎面庞,“公主何意?”
  姜妤没动,“医者讲究望闻问切,方才大人只是为我诊脉,并不曾观我面容,如何对症下药呢?”
  陆知行神色严肃,耳廓却微微红了,“如此于礼不合。”
  “事从权宜,是大人刚刚自己说的。”
  陆知行不肯回头,姜妤心里有了底,微微笑了下,“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常年困于深院,即便眼下出来,也不过是从这个囚笼关到那个囚笼里去,没什么枉费药石的必要了。”
  陆知行心中一震,下意识回身劝阻,“公主,但凡人活着,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
  姜妤问,“难道大人有脱困的主意,让我获得自由身吗?”
  陆知行被问住了,垂下眼去,“臣知道和亲女子殊为不易,可臣职责所在,亦是身不由己。”
  “大人多虑了,”姜妤道,“我怎会要求您罔顾己身来救我,不过是与世隔绝太久,想在嫁去北漠之前多看看,只盼抵达代郡之后,能允我在那休养几日,多给我找些游记解闷就好。”
  陆知行没想到她要的如此简单,答应下来,“这个臣还是能办到的,公主放心。”
  代郡本就是商队过境往来的必经之地,最不缺游记图志,记载西域北漠的都有很多,等在驿馆安顿好,果然有许多书册送到姜妤面前,她如获至宝,日日研读,恨不得把看到的全记在心里,整日捧着不放手。
  陆知行似乎察觉到什么,但他没有挑破,只是将她看得更严了些,饮食起坐都有三四个婆子女使守着。
  姜妤并不在意,她本就无心从送亲队伍中逃走,那不知会连累多少人,她真正在乎的是,即将入秋,等抵达北漠王都,很快就会到胡人向南迁居的时候,途中碰到商队几乎是必然的。
  即便这计划十分天真冒险,可是在当安稳的囚徒还是博得自由之间,姜妤没有犹豫便做了决定。
  驿站休整的半月间,姜妤翻查舆记,摸清以往迁徙路线,用药加餐,尽快将途中虚亏补回来。
  陆知行还寻了种叫炒棋的特产给她,是以面粉混合盐巴椒叶团成小丁,用当地白土炒就的小食,可以治水土不服,姜妤吃过后,果然不再呕吐,便也停了用以维持生机的粟米汤。
  唯一缺的就是钱,这也无碍,送亲车马里驼满了嫁妆,婚后总能拿到一二首饰。
  她做着自己所能做的最大准备,只等送亲队伍离开代郡,进北漠后再去探那边的路。
  半月时日须臾而过,陆知行吩咐启程,启程前夜,内监们忙着提前将行李箱奁搬到车马上,姜妤伫立北望,默默将所见村居山脉和舆图中做着对应。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见前面一阵风沙扬尘,马蹄乱响,两名斥候疾驰而来,直奔陆知行,声音里都透着急促,“陆大人,大事不好,北漠内乱了!”
  姜妤距离不远,听在耳内,睁大眼睛看向他,陆知行也看了过来,转回头肃声问,“怎么回事?”
  “左当户呼屠皆起兵反叛,北漠王携世子避入大榆关,那边打起仗来,必有蛮子南逃扰边,我们得尽快回去!”
  这厢话才落地,便有眼尖的女使惊叫出声,“北边起火了——”
  咣当一声,负责搬抬的内监手抖掀翻了箱奁,里头的嫁妆财宝跌翻出来,姜妤余光扫见旧物,顿时一怔,但已来不及细思,只见附近村镇上涌出黑烟,火势迅速蔓延,原本平静的村庄顿时成了炼狱,哭喊声杀戮声连成一片,浪潮般朝这边涌来。
  众人瞬间骚乱,胡人滋扰边境,在秋冬是常有的事,往往抢劫粮货,掳劫女眷,又逢北漠内乱,要是碰上逃战的乱兵,驿馆目标太大,落在对方手里必死无疑。
  陆知行迅速下了决断,“箱奁都扔下,马上走,公主快上车!”
  姜妤应了声好,身旁小女使已经吓得呆滞,被她一把拖走拽上马车。
  一行人仓促而走,夹在慌乱逃命的民众里,速度反而受限,很快,姜妤便听见了胡语喊杀声。
  送亲队伍里没有一个打过仗,随行官员全是文人,早乱了阵脚,姜妤掀开车帘大声喊陆知行,“不能一块走了,这么显眼的队伍,给胡兵当靶子吗?分开跑!”
  陆知行连声指挥人马散开,话音未落,箭矢射来,直接穿透了载着姜妤马车车夫的脖子,鲜血飚洒而出,溅了人一身。
  马匹失控受惊,乱窜起来,撞翻行人不知凡几,竟直直奔向一废弃宽深沟渠,小女使惊声尖叫,姜妤脑袋撞到车厢,顾不得疼,将她拖至车门前,“快跳,跳下去!”
  “我、我不敢!救命啊我不敢!”
  沟渠迅速逼近,姜妤顾不得许多,一脚将她蹬下车,自己也纵身一跳。
  脱离车厢的下一瞬,身后轰隆巨响,整辆马车载进深沟。
  砂砾地面擦破手脚,姜妤摔得头晕脑胀,周遭血腥气逼得人直欲呕吐,甫撑起身,便见一支流矢直冲过来。
  生死面前,一切都被拉得极慢,呼吸停滞间,姜妤甚至能看到箭尖尖锐的闪光,听见它的破风声。
  姜妤闭上了眼,可就在电光火石间,另一只利箭凌空而至,竟将那只流矢生生射断,箭簇偏移,擦着她的小腿飞过。
  姜妤痛嘶一声,耳朵里灌满众人兴奋的山呼,“靖王殿下,是靖王殿下——”
  她睁大眼睛抬头,隔着漆黑夜空与映火兵甲,看到了军队最前面的裴疏则。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遥遥睨视着她,手里还搭着弓。
  第8章 狼狈你做不了北漠的王妃,只能做我的……
  大魏边民无一不听过裴疏则的威名,他就像块定心石,只要出现就能安抚纷乱的人心和局势。
  攻守转瞬易形,那些流兵根本用不着他亲自指挥作战,先一步方寸大乱,很快就被击溃。
  裴疏则驱马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姜妤,眸子黑沉沉的,看不出丝毫起伏,“才离了我多久,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姜妤此刻的确狼狈,乌发散乱,浑身沾满尘土,衣裙被砺石擦破,小腿还在往外流血,汩汩染红了鞋面。
  明明都是拜他所赐,却反过来奚落自己,非要营造出她离不开他的假象来。
  姜妤忍痛起身,一瘸一拐朝礼官走去。
  陆知行寻到她的身影,急忙跑上前,“公主,你没事吧?可有受伤吗?”
  姜妤刚想说什么,身后军靴踏地的声音响起,裴疏则阔步逼近,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横抱了起来,还顺手掂了掂,“你瘦了不少。”
  陆知行瞪大眼,显是被她这位堂兄的做派震住了,“王爷…”
  裴疏则按住想要挣扎的姜妤,眼锋扫过来,轻飘飘从他面上掠过去,才发现还有这号人似的,轻笑道,“陆少卿,受惊了。”
  陆知行眼睛无处安放,无措地抬袖行礼。
  裴疏则颔首,“少卿若无处落脚,可先随我军回营,暂且歇歇。”
  姜妤动弹不得,被裴疏则携上马背,才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我不跟你走,那边有送亲的马车。”
  裴疏则沉着脸捏住她两颊,“闭嘴,在我更生气之前,你最好老实些。”
  他解下披风,劈头盖脸罩在她身上。
  *
  营帐驻扎在郡城西郊,褚未远远看到裴疏则,快步迎上前,“殿下,您回来了。”
  裴疏则把姜妤抱下马,吩咐褚未,“陆知行在后头,安排几间营帐,明天让郡守给他们找地方。”
  姜妤被他抱着走,披风裹得严实,根本看不见外头,心里纷乱极了。
  裴疏则突然出现,领兵压境,明显是要开战的架势,不知是北漠王求援,还是皇帝要趁人之危,可不论如何,看他今晚的态度,恐怕都不会放她走。
  计划都没开始就已付诸东流,姜妤满心失落,忽地身下一坠,被撂在毡毯上。
  她扯开恼人的玄绸,从宽大披风中钻出来,发现已经在营帐里,裴疏则背对着她净手,淡声道,“你和陆知行相处得不错。”
  姜妤蹙眉,“他是随行礼官,你既让我和亲,不可能一句交流都没有。”
  呯地一下水花四溅,裴疏则将帕子扔进铜盆,折身回来,高大身影覆盖住她的身体,“裙子撩起来。”
  姜妤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裴疏则俯视着她,忽然感觉没那么气了,轻轻一勾唇角。
  他很乐见于姜妤不明就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像只被拎住耳朵的小白兔子无害可爱,可惜太不听话,分明吓得不敢动弹,却还总想着跑出去。
  这也没关系,只要她体会过外间苦楚,就会乖乖待在他精心铸造的笼子里了。
  裴疏则蹲下身,拉住她的脚踝扯掉鞋袜,裙摆裤腿都卷起来,露出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肌肉被扯动,姜妤轻嘶了声。
  兵荒马乱时什么都抛诸脑后,等瞧见被箭簇勾翻的皮肉,疼痛顿时密密匝匝缠上来,她头皮发麻,蹙着眉不敢看,只道,“我自己会包。”
  裴疏则还真松了手,取出烈酒打开放她面前,“好,你自己来,浇上去。”
  说不害怕是假的,虽说以前更可怖的伤都从他身上见过,亲临时又是另一种恐惧,姜妤白着脸,却不愿服软,拎起酒就往上泼。
  “唔!”
  比想象中剧烈得多的疼痛袭来,姜妤额角突突直跳,冷汗刷就透出来了,手根本就拿不住东西,酒瓶哐当滚到地上,整个人都弓成虾米,止不住地颤抖。
  裴疏则眉头微蹙,扯过她的腿擦净血污酒水,错位皮肉归位绑牢,三两下就处理完毕,“最近不要走动,若是伤口崩开,就只能缝针了。”
  姜妤茶瞳晶亮,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听到缝针二字,瞳孔不由自主颤栗了一下。
  伤在哪里不好,偏偏是腿上,跑都跑不利索。
  裴疏则看她抿着嘴唇不说话,拿纱布蘸了酒水,给她擦拭腿上其余挫伤,“你是运气好的,陆知行手底下被踩断肋骨的就有两三个,这帮文人士大夫,出门撞了事连躲都不会,更何况你。”
  他捏着她脚踝的手不经意间蹭到伤痕,姜妤本能往后躲了下,被他一把拽住细看。
  常年不经走动的双足无比娇嫩,比湖绸还柔软,多走两步都能磨出红痕,右踝下有处划伤较深,沙砾卡在里面,想是弄痛了她,裴疏则哂道,“这就要怕疼,等真的一个人跑出门,又怎么活下去?天底下不太平,兵乱盗匪,狎司掮客,你这样的姑娘,随便碰上哪个,就死无葬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