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然后就走进去了。
  江恣更绝望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停吟走到他的屋前,推开门,进了他的屋子里。
  然后果不其然,在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之后,卫停吟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江恣两眼一黑。
  他往旁边一倒,扶住墙,深吸了一口满口血味儿的气,脑袋发昏。
  卫停吟站在屋子里,望着江恣的床榻。
  他眼睛都瞪大了。
  房间里亮着血色的红烛,红光血淋淋地照着这间房。那张被照映得血红的床榻上,杂乱地堆满了白衣。
  卫停吟走过去。
  那一堆白衣几乎在床榻上蓄成了个窝,满满当当地围了一圈,只在中间留出来一片空位,留给人睡。
  白衣件件发皱,足以想象得出,睡在这张床上的人,是何等抓过这些白衣,又是何等把脑袋埋在其中,以求一夜安稳过。
  卫停吟对着这一幕沉默了很久。
  他脑子里忽然有些乱——这一幕意味着什么,他其实不用动脑子就知道。
  可不知是事实太难接受,还是他没想到江恣居然到了这个地步,卫停吟站在床前沉默了很久,都没消化下这个事实。
  卫停吟低手抓起一件白衣。
  白衣被抓起时,又从衣间滚落出来一件什么东西。
  卫停吟把那件小东西拿起来。
  是块玉佩。
  玉佩如雪般冰透,表面生了许多裂纹。有血顺着裂纹浸入其中,冰透的玉佩内被晕染上丝丝缕缕的血。
  玉佩上刻了“上清”二字。
  卫停吟把它翻过来,背后还刻着一个“卫”字。
  卫停吟心中哑然。
  是他的玉佩。
  上清门亲传弟子人手一块的手持玉佩。
  玉佩下面坠着的流苏也染了血,结了血块,原本柔顺的流苏变得干干巴巴。它不再晶莹剔透了,不知是谁的血浸润了进去,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如玉般透亮了。
  卫停吟突然喉咙都干涩起来。
  他又拿起手上这件白衣,毫无疑问,这是他穿过的白衣。
  卫停吟站在这张用他“生前”穿过的衣服做成的“窝”前,良久无言。
  直到身后传来阵阵咳嗽声。
  卫停吟失神到僵硬的骨头终于一动。他回过神来,回头望去,就见江恣咳嗽着走到门前。
  他头发披散,眼睛又红了,歪着身子,摇摇晃晃地,似乎身体又遭了重创。
  他靠在墙上,整个人像一把风雪里微弱的篝火,随时都会湮没熄灭在风中。
  “师兄。”
  江恣哑着嗓子叫他,咳嗽个不停,“师兄,我……”
  他想解释什么。
  红光之中,卫停吟看着他那把消瘦的骨头,耳边又响起祁三仪刚刚说的那些话。
  他说,江恣身上可是有咒法的。
  跳下雷渊的一瞬间,雷渊就在他骨头里打上了那道咒印。
  哪怕他爬出来,他跑到天涯海角,那道咒印都不会消失。
  那东西会永远永远藏在他的骨血里,变成一条毒蛇,让他夜夜受魇,走火入魔,身体抱恙。
  它会永远永远提醒他。
  你是个死人,你该回来了。
  没人救你。
  你是个死人。
  江恣看起来很想解释什么,可他咳嗽得说不出话,也停不下来,更咳嗽得越来越厉害。
  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他咳得声音沙哑,最后眼睛都睁不开了,头低了下去,连靠着墙都站不住,慢慢滑跪了下去。
  咳嗽好久,忽然有人抓住了他一只胳膊。
  “我会想办法的。”
  卫停吟突然这样对他说。
  江恣一怔。
  “师兄会给你想办法的,”卫停吟说,“都给你想了多少个办法了,不差这一个。再说拿我衣服而已,我又不会因为这点儿事就不跟你好了,别着急。”
  卫停吟难得地说话很有耐心。
  江恣这要命的咳嗽还真的立刻好了许多。
  心口上堵着的一口气血消散,江恣深吸一口气,又轻咳两声,眼眶突然发酸。
  他哆嗦着,往前爬了半步,抓住卫停吟,往他身上轻轻一靠。
  他又哭了。
  他边咳嗽边哭,这次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哭得嚎啕又浑身发抖。
  他抱着卫停吟,两手很用力地把他往怀里按。这是个和卫停吟第一次又见到他时一样太用力的拥抱,用力得他骨头生疼,仿佛要被对方生生揉碎一样。
  但卫停吟这次没有动,也没有喊疼,只是皱了皱眉。他忽然想,或许在那暗无天日炼狱一般的三年里,这个人也是这样无数次抱着他,哭着喊着叫他的名字,求他睁开眼再看自己一眼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过来的吗,江恣。
  卫停吟问不出口。他在怀抱里抬了抬头,看着被血烛染红的头顶,忽然想起不久前——对他来说的不久前,江恣飞升之前,他问自己,如果飞升了的话,以后该如何和卫停吟见面。
  他那时候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好像愣了一下,然后说,飞升了还见什么面,飞升了江恣就过好日子去了。
  江恣好像就不高兴了,他说他不要扔下卫停吟自己去过好日子。
  卫停吟就觉得这小子真有孝心,于是就笑了。他很不负责任地想着把人哄走他就能完成任务离职了,之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于是就乱揉一把他的脑袋说,想什么呢,他迟早也会飞升,到时候还会见。
  江恣这才高兴,满面红光地说那约好了,他要上去给卫停吟先探路,然后转头兴高采烈地就跑走去闭关了。
  很多蛛丝马迹的。
  卫停吟想,其实江恣没藏住,他一点儿都不高明,到处都是他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可是卫停吟那时候只把他当个任务目标,没在意这满地都是的细节。
  他从来都是被草草扔掉的工具,怎么都没想到会有人不愿见他死,也没想到有人会为了他跳下深渊。
  被他扶持成了气运之子的江恣,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月落下半个天边,夜色又深几许。
  江恣抱着他哭了半个晚上,等眼泪都哭干了,才收了声。
  卫停吟扛起他一只胳膊,扶着他躺上了床榻。他没动江恣蓄成的窝,把他放好之后,自己也往另一边的床榻里面一坐,长舒了一口气。
  卫停吟没吭声,就靠在自己衣服堆成的小山上,对着满屋子的血烛发呆。
  这么呆了会儿,他感觉到了一阵视线。于是转头一望,见江恣捂着脑袋,一只血眸满是忧愁地凝望着他。
  “干嘛?”卫停吟问他。
  “没。”
  江恣哭过又咳过,声音哑得不像样。他躺在枕头上,又咳嗽两声,吐字都断断续续地问他,“师兄……真不在意吗。”
  “拿我衣服做个窝而已,这事儿谁小时候没干过。”卫停吟说。
  江恣哑声笑了:“我不小了呀。”
  “也没大到哪儿去。”卫停吟说,“我是你师兄,你在我这儿就永远是个小屁孩。”
  江恣苦笑。
  “我昨日白天里找你,你这张床上还干干净净,晚上一来就堆成这样。怎么,你是每晚才把这窝堆起来?”
  “白日里堆起来……怕师兄突然来找我。”江恣说,“从前都是抱着师兄的剑,师兄把剑拿走了,我又做错了事,惹了师兄生气……不敢找师兄要什么,只好昧着良心,把师兄的遗物都先昧下来……”
  他说到这儿就不说了,只哈哈笑了声,不再过分阐述。
  卫停吟望着他,江恣笑起来时,那只血眸微眯,笑意莫名凄哀,看起来越发可怜了。
  卫停吟没有答话。
  他只是看着江恣,他看着江恣的笑。夜深了,万籁俱寂,四周安静,安静得他只能听见江恣沙哑地笑着。
  在他这个笑里,卫停吟喉结微动。
  思索片刻,卫停吟还是告诉他:“祁三仪临死前,告诉我了。”
  “你那个什么咒印的事。”
  江恣脸上笑意微窒。
  “在哪儿呢?”卫停吟问他,“听说会在身上烙印。”
  江恣没吭声。
  他低头望望卫停吟,又扬起脑袋,看向别处,口中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没什么好看的,”他说,“师兄别看了。”
  卫停吟无动于衷。
  他仍然盯着江恣,还一挑眉:“不愿意给我看呗。”
  江恣还是没吭声。
  他还慢腾腾地翻了个身,面向墙里,不愿意再看卫停吟。不知道是不愿回答他,还是不敢再和他说下去。
  孩子大了,都有事儿不愿意告诉他了。
  卫停吟笑了声,这样想着。
  他直起身,边从床上爬下去边说:“不愿意说也行,谁没有秘密呢。反正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但是……我就是想问你啊,你明明知道,这个状况下,埋了雷渊你就会死,为什么还向我提议要去埋雷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