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皇后终于支撑不住,气势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
  她接不住女儿的质问,也许她总能找出书中的道理去回应这些问题,也许她能以“自古有之的道理”和“我是你母亲”的威压,强行堵上女儿的疑惑。
  可那样的反应,不足以回答十八岁时的她自己。
  这个世界上的长辈有两种,一种会说“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不能忍的?”
  另一种会说“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不能再叫你这样了。”
  沈皇后不愿做前者。
  因此她无法对女儿说出那句“你不能”。
  因此她在萧景明面前,能够毫无破绽地扮演出一个不知情的心碎母亲的模样。
  因此在瑶贵妃被褫夺封号位份、打入冷宫的第一时间,她便有*了自己的反应和动作。
  信上只交代了让江书祺和萧应婳发展势力,却没有若江书鸿被发现了,该如何去救她。萧应婳一心想着要在东南为她留好退路,却没有思虑周全,江书鸿要如何退至那里。
  沈皇后阅历不是萧应婳能比的,她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江书鸿的计划里全是关于萧应婳该如何得势、如何起兵,却并没有若自己被发现该怎么办的部分。
  她不是那样不周密的人。沈皇后知道以她的聪明,绝不会漏掉如此致命的情况,能把这种情况排除在计划之外,唯有一种可能。
  她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若我遭遇不测”,不是她对兄长的恐吓,不是为给她哥哥的决心加码的说辞,而是这条命,她当真可以不要。
  甚至于,这条命本就是她扶持萧应婳登基的一环。若不是痛失爱女和妹妹之仇,江家何至于死心塌地拥护一个公主的起兵?
  也许江书鸿在萧景明的躯壳里时,那样大刀阔斧地改革,就没打算被萧景明放过;也因此,萧景明只进了雍和宫没多久,贵妃被废的消息就传了出来,想必她并没有挣扎。
  江书鸿的心意不曾对人言说,但沈皇后读得懂:她宁肯鸣而死,不愿默而生。
  沈皇后连手上的佛珠也不捻了,端坐着陷入了沉思,犹如一株枯木,久久没有动静。
  这于萧应婳的图谋乃至于她们沈家的未来而言,都是一桩好事。成大事,必然是要有人流血牺牲的,如今有最合适的人甘愿赴死,她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那个人可以是江书鸿吗?
  沈皇后无权替江书鸿做决策,可她能揣测女儿的心意。萧应婳是决心夺权不假,可她愿意踩着江书鸿的尸体,去够到那把龙椅吗?
  她也有权替自己做决定。
  江书鸿于沈皇后而言,是隔了一层关系的人,她是她女儿的挚友,也就是某某的某某,这样的关系原本是说不上亲近的。
  然而她给她带来了太多不曾见过的风景。
  她神色那样激动地劝说沈皇后,说萧应婳不应被困在后宅的方寸之间,说哪怕折翼也好过永远飞不出去,让她也不免回想起自己年少时做过的梦。
  在城门前送别萧应婳时,她紧紧握着沈皇后的手,明明同样是萧景明的手,却比前十余年中任何一次都更温暖而有力量。
  她仅仅当了几个月的皇帝,就做出那么多大事,把朝廷许多积弊的制度革了新,其决定之果决、手腕之雷霆,在朝堂翻云覆雨的从容,正是幼时的沈婉林曾想成为的样子。
  她使她明白,自己脑海中曾千万遍演绎的场景,不一定是痴人说梦。
  沈皇后可以容许瑶贵妃把性命拱手让人,沈婉林可以坐视江书鸿的死吗?
  她想她不能。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无子却稳坐后位多年,自有她的魄力。心下有了决定,沈婉林立刻吩咐了琼琚去拿纸笔。为写得快一些,她又取下了护甲,略一思索便提起笔来。
  ……
  直到几日后被禁足,沈婉林才停止了这些时日的动作,然而她已十分满意。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需要相信和静候。
  只可惜皇帝这次禁足是动真格的,她和身边的宫人出不去,外头的消息也进不来。因此她并不知道,江书鸿那边的光景如何,在冷宫里是否仍旧安全。
  冷宫中的江书鸿并不安全。
  萧景明下了坤宁宫的禁足令,转头就准备处理江书鸿。他原想着留她一条命,让她亲眼目睹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以报前些日子对她的作为无能为力之仇。
  然而如今,他觉得这女人留不得了。
  淑妃事败后,即使留她一命,也未翻起什么浪花;而江书鸿人在冷宫,之前留下的布置还将了他一军。
  他的每一步都似在她的计算之内。萧景明终于不再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看待,而是作为一个敌人,一个很难对付的敌人。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萧景明亲自拟了圣旨,字字郑重:
  “前贵妃江氏,承恩日久,本宜恪守妇道,上敬君父,下抚六宫。然其恃宠而骄,屡犯天威,言行僭越,有失妃德。更兼孕育龙嗣之时,违抗圣意,致皇嗣夭殇,罪孽深重。”
  “朕念其旧日情分,未忍加诛,仅削其位,谪居冷宫,冀其悔悟。然江氏不思己过,反生怨怼,冥顽不灵,终难感化。”
  “国法不可废,宫规不可渎。今赐沈氏鸩酒一壶,即日行刑,以正纲常。其母族江氏一门,削爵夺禄,流徙边疆,以儆效尤。”
  江氏有没有心生怨怼不重要,他说有就是有。
  旨意要传,鸩酒要送,萧景明自己也要到场。他要亲眼看她了结性命才能安心,况且终究是陪了自己好几年的女人,也该见最后一面。
  然而比鸩酒和萧景明先到的,是德妃。
  德妃暂理六宫,消息比谁都灵通,听闻皇上的旨意,一时来不及思考,便起身冲去了冷宫,连鬓发都不曾梳理齐整。
  江书鸿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德妃,直直闯入了自己的屋子。
  她这副狼狈的样子,虽衣饰更华丽,却比前些日子来的高梓淇更像个疯子。
  还未来得及出声招呼她,德妃已急急出声:“他要杀了你!”
  江书鸿一愣,她知道德妃在说什么,这也是她能预想到的结局,只是萧景明要杀自己,和德妃有什么干系?
  德妃其实也不知道,这事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她只是一听说皇帝要赐死江书鸿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她不能死。
  她在后宫这么些年,看惯了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早已看得厌倦了。
  可江书鸿不一样。德妃冷眼看着,她没有主动设计过任何人,只在受到威胁时反击;然而她也不像颜采女一般,表现出一副远离世俗纷争的姿态,以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如果不是那日恰巧亲眼看见她跃入冬日的湖水,去救几乎素不相识的公主,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江书鸿是个怎样的女子。
  她不知道江书鸿是哪里得罪了皇上,但知道圣旨上的那些理由站不住脚:孕育皇嗣失职、言行僭越,至于要了她的性命吗?在冷宫反生怨怼,更是无稽之谈。
  她不能死,德妃心想。
  “我有办法送你出去,”她拿出颗丹药来,“这是我们方家独有的龟息丸,你吞下去便可闭息昏迷一日,我会让太医过来诊治你是畏罪吞金而死。”
  顾不得江书鸿越听越震惊的神情,德妃飞速继续说道:“下葬时我自有人手救你出去,你出去后就隐姓埋名,切不可再出来招摇过市了。”
  江书鸿一时失语。
  她应该怎样回答呢?她应该应下德妃的话,依靠这莫名其妙的善心,紧紧抓住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可她江书鸿会甘心就此隐姓埋名吗?她能做到之后不招摇过市吗?萧应婳已有了自己的地盘,就在东南方向,等着她去一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她怎么可能从此消失呢?
  若为权宜计,她当然也可以骗一骗德妃,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
  可是对着德妃那双急切的眼睛,对着她这样无缘由、无所求的善意,她说不出口。
  于是她只好苦笑道:“娘娘,我做不到。”
  德妃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她是这样的回答。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今日我从这里出去,唯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去往另一片天地,做我要做的事;要么是一杯毒酒或三尺白绫,被人盖着白布抬出去。”
  “您若是要救我出去,就要承担放我走的代价,”江书鸿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竟鬼使神差地对德妃这样坦诚相待,“到时萧家的江山便不一定姓萧了,您自然也不是如今的宠妃。”
  “你!”德妃没想到她如此不知好歹,不由有些气急,“萧家的江山如今还安稳,何苦去撼动这样的大山?”
  江书鸿从中捕捉到一丝余地。
  按理说,一个满门忠烈的武将世家女儿,一个多年圣宠优渥的高位嫔妃,听到她这些话,第一反应该是怒斥一声“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