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如果一个女人证明了她可以做到,他们就会来到下一层。
  他们会接着说,你如此美丽却如此娇弱,你是最值得保护的一朵小花,你理应退至我身后,生活在我的保护之中,我将为你遮风挡雨。
  如果那个女人坚持要自己出去见识风雨,他们就会退到底线。
  他们会振振有词,说这不合规矩,这违背祖宗,这倒反天罡。
  但江书鸿知道,这是他们无话可说时,最后的负隅顽抗。
  她不准备再说服他们了。
  人心中有顽石,是他们自己的可悲,她没必要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去教化这些冥顽不灵的灵魂。
  她神情转冷,重重一拍御案。
  “这是朕的女儿,还是你们的?她金枝玉叶与否,能不能与粗野武夫为伍,是朕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
  都不是的。她在心里轻轻说,这些事谁说了都不算,她的父亲说了也不算,只有萧应婳自己说了算。
  “女子领军,众士兵心里到底服不服,是她能不能做到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
  “朕心意已决,诸位不必再议!”
  朝堂上迎来数年未有之静谧。
  皇帝专断而不愿听劝,群臣激愤而不敢言怒,两者之间形成一股无声的对抗氛围,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弥漫。
  打破这种骇人的安静的,是德高望重的当朝重臣、事件中心人物萧应婳的亲外祖父,尚书令沈大人。
  “沈家长子沈清溪,必不负皇上所托,尽心辅佐公主。”
  “皇上自有考量,臣等遵旨。”
  沈大人政绩显赫、门生无数,在朝堂上有一呼百应的地位;况且此事事关亲外孙女,他尚且没有意见,外人如何置喙?
  如今皇上心意已决,有沈大人带头给了这个台阶,顺着下来也未尝不可,否则触怒圣颜,只怕官身不保。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朝中过半大臣终于跟着应了。
  “臣等遵旨!”
  江书鸿目的达成,心情却并没有变好。
  她察觉到,众人态度的转变来源于皇权的压制和沈氏的带领,而非心服口服。
  路漫漫其修远兮。
  ……
  尽管沈皇后千不舍万不舍,尽管朝中私下里仍议论纷纷,萧应婳出发的日子还是到了。
  钦天监测算的良辰吉日,萧应婳勒马立于城门前,一身玄色窄袖戎装,再无半点珠翠累赘。
  晨风掠过她高束的马尾,发尾猎猎扬起。未施脂粉的面庞被铁甲冷光映得愈发锐利,眉峰如剑,眸似寒星。
  “母后莫要担心,待儿臣打了胜仗,给您带东瀛最大的珍珠回来!”
  萧应婳尽力做出一副轻快的模样,试图安抚沈皇后写在脸上的忧心。
  沈皇后又想嗔怪她莫要如此轻率大意,又不舍得在分离前夕还对女儿说出扫兴的话,嗫嚅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书鸿在袖子的遮掩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牢牢握住。
  她的掌心因常年批改奏折,有些粗粝,温暖而有力量。
  另一只手拍了拍萧应婳的肩,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去吧,我知道你能做到。”
  她没有说“朕知道”,萧景明或许会心有疑虑,她江书鸿却愿意完全相信萧应婳。
  两人眼神对视,露出一个只有彼此会意的笑。
  萧应婳不再犹豫,朝沈皇后深深一拜,而后转身纵马,朝军队前列飞驰而去。
  江书鸿与沈皇后相携伫立,远远望着萧应婳不曾回头的背影。
  她意气灼灼,似燎原火。
  第27章 孩子
  ◎若没有这个孽种◎
  雍和宫。
  自从有孕以来,萧景明总觉自己的五感都敏锐了许多。
  比方说他总能闻见极轻极淡的熏香气味,或是尝到别人注意不到的饭菜中的腥气。
  肉当然是有腥味的,便是鲜活的现做的松江鲈鱼也是腥的,鸡蛋、羊奶、甚至是青菜里调味的酱豉,每一样都引得他作呕,更别提有什么食欲了。就算好不容易吃下一些,也总要吐出来的。
  再比方说,他此刻头昏脑胀,躺在榻上准备睡会儿午觉,却总听见外头有不住的动静。
  遥遥的,吵闹的,似有锣鼓声。
  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然而那声音太过挥之不去,直吵得他头痛欲裂。
  萧景明这才疑心,是外头有什么大动静。
  然而这是在深宫之中,什么声音能传到这里来?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是脱离了他掌控的声音,萧景明心中不安陡升。
  “画屏,”他疾声唤今日在外值班的画屏进来,皱眉问道,“外头是什么事?吵吵嚷嚷的。”
  画屏虽觉主子近日性情古怪,不像往常般总笑盈盈的,却也只当是她有孕了身子不适,连带着心情不好。
  听主子问起今日的事,她心头不由一紧。
  公主要凤驾亲征的旨意下来前,雍和宫的宫人们已被皇上派来的严公公仔细交代了。
  “贵妃娘娘与公主情谊深厚,若是知道了公主亲征的消息,难免忧心过甚,”严公公神情很严肃,把皇帝的意思传达得丝毫不差,“娘娘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皇上特意交代,此事万不可叫娘娘知道。”
  众人自然连声应下,心中也是欢喜的:皇上虽禁足了娘娘,也不如之前常来了,却如此挂记娘娘的心情,说明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等娘娘孕期的脾气过去了,重新温柔小意地哄哄,依着皇上往日的情谊,终究会回到雍和宫的。
  因此听主子这样问时,画屏不免有些心虚。
  她还从未瞒过娘娘什么事。
  为娘娘的身子和龙嗣考虑,画屏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回娘娘,外头并无大事,约莫是宫人在粘蝉呢。”
  夏天蝉鸣常在午后吵人,太监们就得拿着长竹竿满院子粘蝉,有时候蝉飞太高,还得爬树、架梯子,确实难免发出些杂音。
  萧景明闻言,却疑心更甚。
  画屏感念江书鸿为她改名、给她信任,对这个主子言听计从、死心塌地,从未在她面前扯过哪怕一点小谎。
  因此虽然是皇上所命、是为主子身体考虑,画屏也有藏不住的心虚。
  随口扯出的理由也就如此站不住脚:粘蝉虽然会有动静,那动静却是细碎的、断断续续的。
  萧景明听到的,却是持续的、大张声势的,甚至其中似有锣鼓声。
  画屏不知道便罢了,直接回她也不知道就是,何必这样心虚地骗自己?萧景明心中警铃大作。
  “好大的胆子!”狠狠一拍床榻,他神情一肃,怒声呵斥道,“是谁给了你什么好处?竟敢哄骗本宫!”
  画屏本就底气不足,被主子这样厉声质问,“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娘娘息怒,莫要伤了身子!都是奴婢不好,”画屏急急解释道,“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只是皇上也交代了,说不必告与娘娘知道,也是为了您的身体打算……”
  竟是那“皇帝”交代了瞒着自己!
  萧景明闻言瞳孔骤缩,眯起了眼,面上更是狠色尽显:“不必告诉本宫什么?”
  “回娘娘,是公主凤驾亲征一事,”画屏觑着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解释道,“皇上也是担心娘娘与公主情谊深厚,听闻此事太过忧心,影响了身子和腹中胎儿……”
  话到此处,萧景明顿如五雷轰顶,脑袋一阵嗡嗡作响。
  那乱臣贼子把他金尊玉贵的女儿派出去打仗了!
  “娘娘不必太担心,公主的武艺和才学,您也一向称道,必能出师大捷、平安回朝的。”画屏犹在絮絮地劝慰。
  萧景明已“蹭”的一下坐起。
  “来人服侍本宫收拾,我要去找皇上!”
  我要去找那人理论,凭什么把我娇养在手心长大的金枝玉叶,派去那风餐露宿的战场出生入死?
  凭什么坐在我的龙椅上,拿着我的玉玺,以我的名义随意颁发旨意,推翻我辛苦治理之下的太平盛世,把一切搞得一团糟?
  画屏还在后头哭求“娘娘您冷静一点”,萧景明已不耐烦等人来,大步走到了殿门口。
  然而这几步路,迈的步子太大,他小腹忽觉锐痛,仿佛有根丝线生生拽住了子宫。
  萧景明不得不按住门沿停下,冷汗已渗满掌心。
  “娘娘!”画屏慌忙搀住他摇晃的身子,连声唤宫人去叫太医。
  压低了声响却仍能听出匆忙的脚步声、太医请脉时温声细语的询问声、几个大宫女低低的交谈声、小宫女们来来往往的窸窣声……
  连外头的动静都掩盖去了不少。
  萧景明脸色苍白,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眼神中竟生出一丝恨意。
  这个孩子已使他无力还手。
  在他刚发现江氏身上有许多瞒着他的秘密,欲要细细挖掘时,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让他头晕目眩,昏了过去。
  在他心焦于龙椅上究竟是谁偷了他的皇位,寻遍了方法联系他那些暗卫而不得时,接连不断的孕反使他辗转反侧,再无一丝多余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