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只有萧景明自己知道不会。这话说得太以安慰江书鸿为主,如果真是他,大概会说:“朕的女人,怎么会被人轻易取代?”
  他能肯定,这人并不是他的一丝魂魄,而是他人冒充自己。
  于是继续问道:“那皇上觉得,臣妾还是以前那个臣妾吗?”
  这就是在试探“萧景明”的身体里是不是江书鸿了。他疑心自己成了江书鸿,原来的江书鸿就最有可能成为自己。
  “爱妃当然是,一如初见。”
  萧景明心中一阵狂喜,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那皇上可还记得,初见那日是在哪里?臣妾穿的什么?”
  若这人是他人冒充,怎会知道他与江氏那样隐秘的初见!
  而若是江氏,为能证明自己是萧景明,自会把知道的都一一答了。
  然而萧景明能想到的,江书鸿又怎么想不到?
  她故意装作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如此遥远的细节,朕怎么能记得住?爱妃今日神神叨叨的,身体不适就回去歇着罢!”
  萧景明却非要一个答案,直直与皇帝对视,颇有一些不满意就不回去的架势。
  江书鸿微微眯起了眼,声音也沉了下去:
  “贵妃,你僭越了。”
  君威无形地压迫下来,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种骇人的威势其实根本不用学,多年的养尊处优,早让江书鸿行动间自有一番从容气度,她又向来好胜,喜爱权力和地位,如今既穿了皇帝的衣服,还能没有皇帝的自信吗?
  直逼得萧景明也清醒过来:自己如今只是嫔妃,哪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哪怕是宠冠六宫的宠妃,在皇帝发怒时,也只能跪着。
  他终究不愿意跪,梗着脖子应了一句“臣妾知错,臣妾告退”,便转身退了出去。
  皇帝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盛怒之下,仍对自己这个宠爱了好几年的妃子,留有一丝余地:
  “贵妃无状,禁足雍和宫。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萧景明头也不回地走了。
  ……
  江书鸿已完全确定了,这就是萧景明。今日“江书鸿”言行无状,触怒圣颜,正好给了她理由,名正言顺地不见他。
  只是不见他,也总要见别的嫔妃,皇上总不能一直不召幸嫔妃吧?
  江书鸿神情古怪地低头,看向龙袍下的两股之间。
  从来都是“使用”它,如今竟要「使用」它了吗?
  好在天助她也,江书鸿很快就有了不进后宫的理由——边疆又打起来了!
  这些年边陲战事不歇,江书祺就是这样立下了大大小小的军功,才得以走到今天的位置。
  这次北狄又打过来,做皇帝的自然又要烦忧一段日子,然而这一次,大晟或可整顿一新,换一种新面貌来应对外敌。
  因为皇帝变成了她江书鸿。
  永熙七年八月初一,北狄来犯的消息传入京城,皇上拟了圣旨,当日就加急送去了边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统御万方,惟念边疆将士栉风沐雨,效命疆场。然军情急报,往复京师,千里请命,往往贻误战机,致令将士束手,坐失胜算。此非将帅之过,实乃制度之弊也。”
  “今特颁诏改革,昭告内外:自即日起,凡边疆征讨、戍守之将帅,遇敌情紧急、战机倏忽之际,可便宜行事,不待上命,先行决断。凡遇敌寇突犯、边陲告急,主将当机立断,调度兵马,不必候旨。务须审时度势,以保疆土、安军民为要,事后具本陈奏即可。”
  “后须详录战况、损益之数,呈报兵部核验。有功者不吝封赏,擅权妄为者亦依律严惩。”
  “咨尔将士:朕既托以决断之权,望尔等持重谋勇,上秉忠君卫国之志,下恤士卒黎庶之苦。将在外者,当以社稷为重,勿拘常例而失机宜。”
  拟这份圣旨,并不只为哥哥的师出有名,更重要的是,江书鸿从江书祺的只言片语中,能感觉到边疆军情延误的无奈。
  “实乃制度之弊”,是她真心所想。
  她能理解萧景明的心思:多一些戍边战士的损耗,却能降低他被谋权篡位的几率,对他来说很划算。
  毕竟这皇权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可对她江书鸿来说并不是。这天下如今姓景,她却姓江,景家的天下能不能守得住,关她江书鸿什么事?
  对她来说,苦读兵书满腹良策的将军能不能在战事中施展所学,牺牲一生春夏、驻守寒苦边疆的士兵伤亡几何,边境地区的百姓能不能尽快从纷乱的战事中脱离,比这天下姓什么,要重要得多。
  此诏一出,消息灵通的朝臣纷纷惊动,一时之间竟有十数人,披着夜色入宫,求见皇帝。
  江书鸿对此情景有所预料,她早早吩咐了严禄平,将人都拦在外头。
  她谁都不会见。
  不是她不敢见,她知道推行这样的新政,势必要迎接一番风雨。只是她不准备浪费时间,跟一个又一个人进行口舌之争。
  明日上朝,她会一并应对。
  今夜她有别的事要忙。
  江书鸿虽懂朝政,胸有纵横捭阖之策,却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对如今的时事知之甚少。
  她要补课。
  翻出养心殿小书房内的所有密信,和近些日子加急的、要紧的、纠缠许久的奏折,江书鸿按照时间顺序,一一翻看起来。
  哪些世家之间是敌对关系,哪些有利益联合?萧景明近日对哪些朝臣心有不满,又分别是为何?哪些人是萧景明最忠心、最得信任的部下,一言一行都受了他的指令?三省六部哪些地方弊病最多、最亟待改革?哪里的父母官鱼肉百姓,又有哪些青年才俊可堪一用?
  江书鸿直到子时才歇下,直接睡在了养心殿。次日寅时初刻便起了,梳洗准备去上朝。
  尽管睡得很少,她却毫无困意,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飞速地流,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从未如此清晰而属于自己。
  比起与人争一针一线的长短,研究脂粉的颜色和香气,这才是她江书鸿该做的事!
  第15章 上朝
  ◎这就是当皇帝的感觉吗?◎
  永熙七年七月初二,卯时刚至,皇帝已端坐龙椅之上,朝臣列队分站左右,行三跪九叩之礼。
  江书鸿一眼望去,下头是黑压压的人群,因都身着朝服、头戴纱幞,千篇一律地跪在下面,恍然间让人觉得踩在了万人头上,轻轻踏下去,就能粉碎别人的一生。
  这就是当皇帝的感觉吗?
  江书鸿明白,这样的高位俯视,会带来这种如同踩在人头上的优越感,也许历代皇帝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
  可她从这无数黑头幞上,恍惚看到了流萤幼时梳的丫鬟髻,流萤当时跪在地上,给她磕头请安。
  她问流萤:“我们不是一起玩了好几日吗?你怎么也对着我下跪?”
  小小的流萤稚声稚气地回答:“因为和您玩得好,夫人选了我来给您当贴身婢女。”
  和银烛被罚跪那日,头上插着的一支小小铜簪。
  这宫殿太大,后面的人真的能听到她说话吗?如果听不到,皇帝叫起的时候,有人在后面不起来;皇帝叫跪的时候,他们又在后面不跪下。他们会被砍头吗?
  她小时候就缠着上朝回来的父亲问过这个问题。父亲说,皇上吩咐众人起身,是不需要让所有人听到的,他只需正常说话,严公公自会宣读。
  还好有此一问,她今日才不至于露馅。
  果然,三跪九叩后,严禄平先是拖着长音唱道:“礼——毕——”
  而后侧身向她躬身道:“请皇上宣众臣升陛。”待到江书鸿说出“众卿平身”,严禄平才转身面对群臣,高亢嘹亮道:
  “遵旨——”
  群臣谢恩后起身,严禄平后退复位,朗声诵道:“兴——”
  经此繁复仪式,早朝才正式开始议事了。
  这时便到了轮班陈奏的时候,应由六部、都察院等按序出班。
  昨日有边关急报,因此兵部尚书先行陈奏,他疾步至御道正中,双手高举军报封闸,启奏道:
  “臣兵部尚书贺氏,启禀陛下:”
  “镇国大将军八百里加急,北狄酋首徐群率精骑三万,于八月初一辰时攻破杀虎关,现将我军围困左卫城,守将左骁卫大将军江氏血战待援!”
  嗡!江书鸿脑袋一阵眩晕。
  昨日得到第一封急讯,只知道被围了城,今日到的这封却更详尽,因此她此时才知道,那被围困城中、生死攸关的将领正是哥哥。
  她此时无比庆幸,昨日当机立断下了拿到诏令,并加急送去了边疆。
  然而这诏令并不能如此顺利通过。
  果然,六科给事中出班高呼道:“臣有科参!”
  “夜发中旨,需翌日早朝追认。此旨未付合议,便授边将如此大权,臣等细阅旨意,虽出自陛下恤边之仁,然恐有未宜,谨据祖制、国法,条列驳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