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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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熙三年七月下旬,新封的宫嫔陆续入宫。
  一顶顶朱红轿辇悄无声息地抬入宫门,景宝林的轿辇上缀着鎏金鸾纹,与沈宝林和江书鸿的素锦云纹远看并排而行,细看却压了半肩,这是皇帝亲题封号的尊贵。
  这次选秀共进了八人,封了景宝林、沈宝林和江宝林三个正六品宝林,景宝林便是夏诗棠,因有封号的缘故,尽管同为宝林,却更尊贵一些。
  往下是白氏、文氏两个正七品御女,刘氏、颜氏、张氏三个正八品采女,都并无封号。
  江书鸿被分在雍和宫的锦绣居。
  这地方有好有坏,好处是正殿尚未有主位嫔妃,同住的也都是同一批进来的秀女,位份并没有比自己高的,不必走动请安,是以自在一些;坏处是离养心殿、乾清宫都不近,几乎是东西两头的距离,皇帝要来难免劳累。
  进了锦绣居,庭前两株木槿正值花期,细雪般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阶上,偶有雀儿啄食,惊起时便带落一阵香雾。西侧一溜白粉墙根下种着几丛晚香玉,雪色花瓣薄得透光,花芯却泛着淡淡的鹅黄。
  庭院虽不大,却是难得的雅致秀气,江书鸿很喜欢。
  正屋三间,悬着“锦绣居”的匾,窗棂是简素的冰裂纹,糊着新换的云母纱,日光斜映时如浮起一层薄霜。屋内陈设亦是素净,一架绣着寒梅映雪的屏风隔开内外,临窗案上摆着雨过天青釉的笔洗,床帐是浅碧色的软烟罗,帐钩悬着小小的鎏银香球,漏出一线沉水香的幽微。
  江书鸿来不及歇息,先要受宫女太监的请安。
  宝林配备两个宫女、一个太监,其余洒扫打水之类的事宜都是由永和宫的值班宫女太监负责。
  也就是说,对现在的江书鸿来说,真正完全听自己使唤、为自己所用的下人,其实只有这两宫女一太监、以及自己带入宫的流萤疏雨。
  这五个人便是她目前的全部班底了,其中宫里这三位,是不是真的算她的人还未可知呢。
  三人得了准许,低头进了锦绣居的中堂,一进来就跪倒在地,规规矩矩磕了几个头,嘴里说着“宝林娘子万福”,说罢就老老实实低着头跪在地上,等着主子示下。
  江书鸿粗略扫过去,见三人既无眼神乱飘,手上亦无多余小动作,至少都是懂规矩的,心下就满意了三分。
  她开口唤道:“起来吧。你们都叫什么?”
  三人先是谢过主子,而后小心翼翼起身,依旧是低眉顺眼。
  正中间的宫女瞧着年纪大些,恭声答道:“回娘子,奴婢旧名芳菲,另二位是叫盼睇、二狗,还请娘子给个恩典,赐名给奴婢们。”
  芳菲是个好名字,盼睇和二狗明显就不是了。江书鸿听流萤和疏雨讲过民间的习惯,叫二狗这类字眼,是因为“贱名好养活”,穷苦之家多得是养不大的孩子,若不是家里走投无路,又怎么会送孩子来宫里当太监呢?
  至于盼睇,实则是“盼弟”的谐音,不用想,又是家里生了女儿想要个儿子的。时下平民家多是觉得女孩长大留不住,男孩才能继承香火,是以常常求儿不求女,女婴被弃的事也时有发生。大户人家还好些,越是贫苦,就越不愿“白养”一个女孩。
  这两个名字不好,是得改,只改两人的也不合适,难免叫芳菲心下难安。江书鸿就没有犹豫,指着芳菲道:
  “从今儿起,你便改叫银烛,”说罢又指江盼睇,“你以后就叫画屏。银烛秋光冷画屏,你俩听着像一对儿姐妹呢。”
  “至于二狗,以后就是福安了。”哪有什么贱名好养活,既是她的人,多大的福气都受得起。
  闻言,三人面上都有些欣喜。画屏和福安是喜欢这个新名字,旧名字不好,他们自己心里也知道,如今新主子赐下新名字,又这样好听、寓意好,难免叫人对未来的日子有了盼头;银烛则是高兴主子改名带上了自己,按说那两人的名字确实得改,自己的却可以留着不动,主子愿意一起赐名,是肯拿自己当手下人、也着意一视同仁。
  齐齐谢过恩,江书鸿又问道:“之前都在何处当差?”
  仍是银烛回话:“奴婢先前在董太妃处伺候,太妃去世后遣散了一批宫人,奴婢就被分到了永和宫。画屏和福安是三月刚进宫的一批,学了几个月规矩,刚来此处。”
  江书鸿心里就有了底。先帝的已逝太妃和现在的后宫没什么关系,新进宫的也相对干净些,三人的来历至少明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
  “你们几个算是最早跟着我的,我若是好了,你们也比别人来得尊贵体面,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久见人心,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只一句,好好跟着我的,我绝不亏待。”
  说罢,江书鸿让流萤拿了准备好的荷包赏给三人,便让他们退下了。
  言语上的敲打并无实效,忠心与否还得看他们做了什么。至于看好三人动静,有不对及时来报,自然不用她再专门吩咐,流萤疏雨一向晓得轻重。
  这一日还是休息适应为主,江书鸿知道,明日给皇后请安才是重头戏。
  第4章 恶意
  ◎人人都是敌人,有机会就踩一脚?◎
  皇后沈氏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入主中宫以来执掌六宫,事事妥帖,很得皇上敬重;沈家子弟英才辈出,沈皇后的父亲高居正二品尚书令之位,沈家在朝中地位很高。
  因此虽然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公主,沈皇后的凤位坐得稳稳当当。
  因夏季天亮早,卯初就要到皇后宫中请安,从锦绣居到皇后的坤宁宫,步行要两刻的功夫,是以次日江书鸿寅正就起来梳洗了。
  选了条云州细绸的月白素缎交领襦裙,无绣无纹,唯有领口一寸暗银滚边,日光下才泛出极淡的流光;外罩竹青纱比甲,腰间束一条秋香色丝绦,悬一枚青玉禁步,用的玉是寻常的山料,雕成最简单的如意云头。
  头发也挽作最规矩的圆髻,只用两支素银簪子固定,鬓边却簪了一朵绒制的白芍药,显得不过于朴素。耳上悬着珍珠坠子,颗粒小得恰合宝林份例,腕间仍是羊脂玉镯,玉色温吞不引人注意,也显得沉稳庄重。
  这一身主打的是低调不出错。江书鸿是准备争宠,却不是在皇后和妃嫔面前打扮得妖娆美艳;她早对勾心斗角有了心理准备,却不能在侍寝前就先惹上旁人的关注。
  以宝林的位份,进殿给皇后请安只能带一个宫女,江书鸿带了银烛同去。流萤疏雨虽忠心得力,终究不如银烛久在宫中,对礼仪规矩熟悉几分,带在身边也好有个提醒。
  行至坤宁宫外,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琼琚姑姑已在殿前候着,见人来了,笑着行礼道:
  “奴婢请宝林娘子安。皇后娘娘还在里间收拾准备呢,容奴婢叫人带江宝林先进殿休息,还请娘子稍作等候。”
  江书鸿自是不敢托大,未等琼琚的礼行完就叫起道:“姑姑快别多礼。既如此,我就先进去等着,劳烦姑姑了。”
  琼琚见她知礼知趣,笑容也真切了一两分,唤小宫女来引她进去。
  不到卯初,正殿里妃嫔已经到齐。
  平日里,只有正五品及以上的嫔妃才有向皇后每日请安的资格,其余嫔妃只有每逢被宠幸后的早上才能来,以及初一、十五前来并随皇后一起去向太后请安。
  今日是新人入宫的第一天,是以也要前来拜见皇后;旧日的嫔妃也想一睹新人容色几分、为人如何,来得比平日都要整齐。
  因此坤宁宫今天是难得的热闹。
  皇后不来,众人也不敢大声交谈,只有一些离得近、关系好的嫔妃窃窃私语,大多还是默默垂首喝茶。
  “妹妹们来得这样早,倒显得本宫怠惰了。”沈皇后在卯初准时坐在了主位上,浅笑着打趣道。
  她生得端庄如画,肌肤莹润生光,眉宇间自有一段从容气度。发挽朝天髻,饰以只有正宫皇后能用的累丝嵌玉金凤步摇,凤口衔着的东珠足有龙眼大小;身着正红色织金凤纹朝服,衣摆逶迤铺展,金线绣制的九凤纹流光溢彩。
  “娘娘怎会怠惰呢,是臣妾们来得早了,实在是迫不及待要见到娘娘您呢。”皇后右首的华贵宫妃忙笑着接话。
  宫中位列四妃的只有贤妃和淑妃二人,贤妃膝下育有大皇子,因此虽然位份相同,隐隐间却比淑妃更尊贵些。时下以左为尊,那这位在皇后右首位说话的想必就是高淑妃了。
  她生的并不出众,气质却温润如玉,五官也十分柔和,说话时也带着笑,叫人心生亲近。
  “你向来就爱拿这些话讨本宫欢心,”沈皇后也给面子地回应了,又看向坐在末位的新人,“新入宫的妹妹们也来了,先来见个礼吧。”
  闻言,八个人纷纷起身,按位份站成两列,走上前去向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江书鸿边跟着众人念着“嫔妾宝林江氏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边趁叩首抬首的间隙偷瞄向前方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