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师兄?你怎地在这?这又是……”他好奇地低头瞧了一瞧,但在看清这张脸的刹那惊叫起来,“谢师兄?!啊,不对,谢师兄已经死了。你是谁?”
  既然被抓住了,“李悬镜”干脆吊儿郎当地跷起脚,笑嘻嘻地同他耍贫嘴:“你见我是谁,我便是谁。”
  琥珀色眼睛顿时一头雾水,不禁皱眉质问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李悬镜”仍旧不答,老神在在地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
  还是薛鸣玉主动说:“时辰不早了,先送齐铮回去。”
  齐铮:“可是……”
  薛鸣玉:“市集也快散了,你该早些家去,免得爹娘担忧。”这是明着赶她了。
  齐铮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了一圈,心中惴惴不安。她向来机灵,当然明白老师是有意让她脱身。只是目下几人看着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的,她就这样把老师独自丢下实在于心不安。
  可不安又如何,她如今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乖巧点头,“是,我困了,想回家。”
  山楹:“师弟。”
  被点到的顿时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声:“知道了。”他仍旧如来时那样一手拉住一个,而后轻松地拎起两人自楼顶一跃而下。
  碍事的一走,山楹登时拔剑劈去。
  薛鸣玉见状并不阻拦,反倒往旁边让了一让,兀自隐于浓浓的夜色中瞧着他们对峙。
  山楹出手毫无预兆,但见雪白的剑身破空而至。然,“李悬镜”依旧那副事不关己的轻佻模样,甚至在剑刃逼近喉咙时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挑衅似的往跟前凑了凑。
  “你要杀了我?”他玩味地笑了一声,笑中含着轻慢的打量,“你能杀了我?”
  山楹没有被他激怒,反倒沉静极了,“你以为我不能,还是不敢?”
  他摇了摇头,也不管脖颈屡屡在剑刃边缘拉出狭长的口子,继而渗出血来,“与你无关。”然后朝薛鸣玉扬了扬下颌,“只恐这位姑娘于心不忍。”
  薛鸣玉微笑着不曾反驳,“你顶着这样一张脸,谁能舍得杀你?”
  话音刚落,这人竟然大笑起来,“舍不舍得这张脸的原主不也早就成了黄泉路上的枯骨一具,烂泥一滩?”
  薛鸣玉盯着他,“您倒是知道许多,想必来历不凡。”
  不知哪个字眼触动了他,他恍然惊醒似的收敛了笑意,显出十分的谦逊来,“来历不敢说,不过是一介散仙在人间混混日子,求个自在逍遥罢了。”
  “至于李悬镜,谁人不知呢?我曾得幸远远看过他一眼,玉质金相,神姿高彻,自是修仙界第一等风流人物。如今仙去,恐无后来者可取而代之矣。”
  山楹见他口中说的虽多有赞叹奉承之意,神色间却轻狎怠慢,未免心生不喜。尤其他还不曾褪下那一层伪装的皮,打照面时仿佛是李悬镜着人夺舍了一般。
  他慢慢说着:“您既是散仙,论理楹也当尊您为前辈了。”
  这人颇为自得地摇头晃脑,“客气客气……”
  “只是您在外何必用我师弟的面目招摇过市?斯人已去,您也不怕犯了死人的忌讳。”
  散仙打着哈哈:“这个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着他又干笑了几声。
  见山楹平静无言,并不搭腔,他作势动怒,“你小子好生无理!该说的我也说了,还不速速与我松绑!”
  山楹:“可不敢,楹还有一二疑惑未解,恳请您告知。”
  “你说。”
  他一顿,没有直言出声,而是传音入密:“您先前真不曾与师弟相识,与薛鸣玉相知?”
  散仙登时大笑,“原来你还在怀疑这个!好小子,你过来,靠近些听我告诉你。”山楹审视着他,然后缓缓走近。
  结果却猝不及防被唾了一脸。
  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没反应过来,山楹冷着脸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再回过神时,散仙的骨头嘎巴嘎巴发出脆响,转眼变作个巴掌大的小人。
  骨头甫一折断,他便迅速从松松垮垮的绳索中逃出,而后果断施法催使着捆仙索反过来绑住了山楹。山楹替他成了笼中兽,他自己倒摇身一变又嘎巴嘎巴恢复了正常身形。
  顶着山楹森冷的目光,散仙大笑着遁入云霄。
  “蠢材!蠢材!你的道行还浅着呢!”他的呼喊声仿佛撞在金钟石磬之上,嘹亮而萦绕不止。
  山楹几欲恨杀他。
  他对薛鸣玉吩咐:“拿我的令牌来。”眼神却不分她丝毫,头也不回一下。说话时嘴里犹如含了冰,声音渗着寒气,仿佛一掉下来就会结成冻。
  然而,过了许久都没人应他。
  他这才神思渐渐冷静下来,顾得上关照她。
  “你……”他回头时却恰好撞见薛鸣玉正背对他,仰脸望着月亮。
  “拿我的令牌来。”
  薛鸣玉仍旧不理他,一动不动。
  山楹禁不住蹙眉,“薛鸣玉。”
  他低低地叫她。
  “啊,”她终于肯侧过半张脸看他,慢悠悠地笑,“原来你是在同我说话。”
  她起身走到他跟前,俯身蹲下与他平视,“在哪?”嘴上这么问着,眼睛却一直流连在他的脸上。
  “腰间别着的那个就是。”他对她的目光略感不适,忍不住垂下眼睑。
  薛鸣玉嗯了一声,却没动作。
  反而是他的脸先感触到柔软的丝绢——她在用手帕替他擦脸。
  山楹于是想到这是她方才要给那书生擦汗的。他莫名不快,好像书生不肯要的东西被她勉强施舍给了他似的。可怜他吗?
  他兀自抿起唇。
  可没办法拒绝。因为比起被她可怜,他更无法忍受脸上的脏污。他真是恶心透了。于是他只能忍着不动,还要温和地对她道谢。
  薛鸣玉说无妨。
  她又去他腰间摸索着找那枚令牌。
  分明她已经十分留心,且动作放得很轻,可山楹依旧一副忍耐着不适的模样。他的眼睫在下眼睑抖落一片片的阴翳。
  “没有……”他听见薛鸣玉喃喃说道。
  “怎会?”他顿时低下头去看,却刚好掠过她抬起的额头。两人的眉心不过相抵了一瞬便骤然分开。他探询的声音蓦地戛然而止。
  倒是薛鸣玉如同无事发生一般指了指他腰上系着的那枚玉佩,“你瞧。”
  山楹望去,果然不是他的令牌。他忽然记起自己来时刚于山林里猎杀了一头妖兽,弄得一身血污,仔细梳洗过才匆匆下山。恐怕就是那时把门中令牌落下。
  没了令牌,又赶走了师弟,自己的仙术还因为捆仙索的禁锢不得施展……
  真是最后一条路都被他堵死了。
  他平静地想道。
  山楹静默着不言语了,大概是在思索接下来的出路。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向薛鸣玉求助,或许是理所当然地默认她不会帮他,又或许只是习惯一个人应付,因而忘却了身边人的存在。
  但薛鸣玉忽然坐到他身旁。
  “方才那个人很厉害吗?”
  “为何这样问?”薛鸣玉不答,只是看着他被捆绑的姿态微微一笑。
  山楹在她的笑中忽然又感到一阵郁郁,“确实胜过我。”
  薛鸣玉看着他,“我以为你不会承认,只说这是个失误,是你不小心。”
  山楹:“败了便是败了,我并非输不起。何况,输给一个散仙,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你比我以为的要坦率许多。”薛鸣玉说完站起来。她慢慢走到屋檐边,鞋面压在屋檐狭窄陡峭的尖尖上,而后专注地望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市集。底下仿佛流动着一片橙红的海。
  山楹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眉心一跳,“回来。”
  薛鸣玉轻轻嗯了一声,但没有动。
  “你今晚还真跟了我一路啊。”
  山楹:“不然我为何要来这里?”
  他继续要她回来,“你不怕掉下去?我如今可救不了你。”
  “那就掉下去好了,死了也清静。”她淡淡地说。
  山楹又不说话了。
  薛鸣玉忽然笑起来,柔和极了。“你当真了?我是骗你的。”她说,“况且你又忘了,我如今纵然掉下去也摔不着。”
  他正要说什么,头却猛地一沉,骤然失去意识。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随心所欲地侧卧于陡峭的屋脊之上,握月担风。竟是原先那人又回来了。
  他歪着头好侧过脸看她。
  “鸣玉。”他温柔似水地唤她。
  薛鸣玉慢慢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你还真是同从前一样,一点也不像他。”
  “你也同从前一样无情。”
  散仙佯装伤心地叹息道:“身边人倒比我的剑鞘换得还快,就不怕他地下有灵,哪日恨不过拉了你去做一对鬼鸳鸯?”
  “若真能与他重聚黄泉路,亦不失为一段良缘。”薛鸣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