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是凡人?”崔含真被他的动静惊醒,转而审视着他,“凡人怎么会在这里?”
  陆植的目光却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薛鸣玉。薛鸣玉的神色毫无波澜起伏,似乎并不害怕他会吐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诚然他也确实如此。
  不利于她的,他一个字都不会吐。
  “我都看见了。”他冷静地说。
  崔含真:“看见了什么?”
  陆植:“方才逃掉的那个人同萧青雨争吵,中途他们打了起来,但是薛鸣玉……”他顿了一下,复又继续说道:“薛鸣玉拦住了刚才那个人。”
  “她大概是舍不得萧青雨死,却越发激怒了那个人。于是他作势要去杀薛鸣玉,又趁着萧青雨扑上前,一剑杀了他……末了,他放了一把火。”
  崔含真听完眉心简直绞成一团。
  “李悬镜,我是认得的。”他沉吟道,“他何时身法如此厉害了,竟能杀得了萧青雨?”还有一句他没说,萧青雨可是龙。
  陆植被质疑了,也不慌乱。
  “那您以为院子里总共四个人,除了萧青雨,剩下三人谁能杀得了他?”他淡淡笑起来,“是我,还是薛鸣玉?”
  他说的够多了。
  薛鸣玉见状稍稍用力攥紧了崔含真的袖子。
  “我去找他,只要你肯信我。”她轻声道。
  第41章 四十一朵菟丝花
  ◎……◎
  薛鸣玉下了山,是在学堂外的那棵树上找到他的。
  她看见他背倚着树干,手中握着玉牌,似乎在与人传讯。隔着一丈之遥,他忽然发觉她跟来,并神色冷淡地低头望向她。这时候看着,他似乎有那么点像他那个同门了。
  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山楹。
  薛鸣玉漫不经心地想着,同时利落地爬上树。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正要道谢,却倏地被他按住后颈,而后咬住了她的嘴,搅得两人嘴里都充斥着血腥气,也不知道是谁的舌尖被咬破。过了许久才松口。
  李悬镜的手仍然停留在她脖子上,不肯她后退半步。
  他慢慢喘着气说:“他说要换命格,我便不能见血,见了血我必定活不过今夜。我本以为这没什么了不得,可到底没躲过。我活不长了……”
  “他方才递话说,我的命盘已经走偏了,今晚子时一到,我便会死。”
  他露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笑得尤其勉强。
  “我死了也好,既能替你担了罪名,又省得你还要费尽心思地再杀一个我。”李悬镜虽然这样说着,却摸索着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连一丝缝隙都不肯空下。
  薛鸣玉闻言静默了须臾,她低声道:“我虽然利用你,但没想过要你死。”
  他自嘲道:“那是因为我对你而言,没有他们有用。”不杀他,只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而不是他对她有多么特殊。他真是看透了。可这些话李悬镜一句都没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想最后留给她的印象都还是停留在自己怨夫一样的面孔。
  “他们就让你直接下山了?没有为难你,也没有要来责问我吗?”他问。
  薛鸣玉:“崔含真似乎以为你回去了,他这会儿正因为萧青雨死了头疼得很,看样子好像要去你们山门找你师长。”
  他轻轻嗯了一声。
  半晌,他忽然问她:“死是什么?”
  薛鸣玉仔细想了很久,才答道:“一无所有。”她仰脸看着天,天是淡淡的灰蓝色,蒙着不深不浅的阴翳,就像此时此刻李悬镜的眼睛。
  他在凝视自己的死亡。
  或许今夜会下雨,又或许还会下雪。薛鸣玉收回飘向天际的目光,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想了半天最后却说想回那座山上看月亮,薛鸣玉答应他,他又后悔了,说万一他死在那,山里很黑,她和一个死人在一起会害怕,怎么办?
  薛鸣玉说不要紧,她最不怕死人。
  于是她们上山,看月亮。从溪桥镇往山上走,倘若单单凭脚力,还是要走上很久的。可这会儿谁也不觉得烦累,径自从白天走到傍晚。冬天太阳落山早,天黑得也快。
  好不容易爬上山,李悬镜忽然摇摇晃晃着往前一栽,他感觉力气在一点点抽离。
  他告诉她,很早前他就做好准备。如果出了差错,就认命。师尊他老人家最后也还是知道了,只是对着他深深叹息,却不曾阻拦。
  “师尊说这是我的命数,从我第一次偷偷下山遇见你,就注定短命。但是你别担心,他答应了我,绝不迁怒责怪于你。”
  薛鸣玉扶着他坐下。
  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抬眼只看得见云,却不见明月悬空。薛鸣玉先引了他进破庙里避雨,两人肩并肩紧紧依偎着。
  这时她恰好低头看见他腰间别着的那枚长寿钱,便把它连着粗糙的红绳串下来。他气息微弱地故意说道:“你这么厌烦我,连我死都等不及,就要把东西拿走。”
  薛鸣玉没有反驳他。
  她把绳子拿走,然后用匕首削了一段头发,头发串起长寿钱,她把东西塞进他手心,然后低下头轻轻碰了他的嘴唇。
  他问她,长寿钱给了他,她怎么办?他不要,反正死人不讲究这些了。
  她说:“要的,你还有来世。而我还有你赠我的。”她拿出从那个地仙处要来的另一枚。
  “那是假的。”更不是他送的。
  “是,但我就当做是你送我的了。”薛鸣玉想到换命格的事,又轻声说,“本来我的长寿也是你给的。”
  他安静了一会儿,遽然说:“我不要。”
  李悬镜冷不丁把真的铜钱掷给她,又从她手上夺来那枚假的串上。他用力把它攥在了手心,攥得皮肉被硌得生疼,“有这个就够了。”他低声道。
  雨声渐大,穿林打叶。
  他忽然就哭了。
  他说对不起,早知道死得这么早,之前就不该和她赌气,应该多和她在一起一段时间。
  他说:“现在我走在前面了,我的后半生全给了你,但我连你的几十年都没有得到。你不要喜欢别人。”
  薛鸣玉说好。
  他又说:“你还是喜欢别人吧,不要为我守着。但是你不能找个像我一样的短命鬼,他陪不了你多久。”
  她说:“好,你死了我就会再嫁。”
  他又哭,“你怎么什么都答应得这么快,就不能哄哄我,骗我不会喜欢别人吗?我都要死了。”
  她说:“我不想骗你,我答应过不骗你。”
  李悬镜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小声地骂她:“骗子。”分明已经骗了他很多次,还说没有。心里这般想着,他却又忍不住想笑。
  “我还能看见月亮吗?”他透过漏风漏雨的窗向外望去。
  薛鸣玉注视着他的侧脸,“会的。”她突然把匕首递给他,告诉他每划一刀,就记一笔。不出五百刀,雨一定会停,月亮一定会出。
  于是李悬镜当真如她所言,倚着她一刀一刀刻在斑驳的墙壁上。只是他的眼皮越来越支撑不住,刻痕也越来越浅,他甚至渐渐握不住手里的匕首。
  “四百九十九、五百……”他微弱的声音顿住,然后没等薛鸣玉安慰,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数下去,“五百零一……”
  直到薛鸣玉倏然按住他的手,“月亮出来了。”
  那把匕首终于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七百五十三。”他又重复了一遍,“七百五十三。”
  李悬镜强撑着站起来,薛鸣玉扶着他慢慢走完剩下那点路,坐在了山顶。当初花灯节那天她们就是偷偷跑来了这里。
  他的脸孔已经虚得毫无血气,皎白得仿佛要融进这苍茫的月色与丛丛的雾霭。寒冬里,许多翠意早已凋谢,葱茏的树林也只成了一座光秃秃的山头。
  就像他此刻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里的一切生机都在消融。
  李悬镜喃喃道:“今晚月色真好,比那天还要好,还要美。”
  他又看着她,问她:“我好看吗?有没有哭得很丑?”
  薛鸣玉说:“你忘了,我从前就告诉过你,我不在意这个。”
  他笑了起来,这是他自从卫莲舟死了,第一次对她露出真切明亮的笑。最后他说:“从前我活着,只觉得你手段太狠,不该害人性命;如今我要死了,却更怕有人在我死后伤害你。”
  “你只是个凡人,但又不比凡人,如今要怎么是好呢?”李悬镜轻声说,“你要更狠一点,更坏一些。我要死了,就让我恶毒自私一回。总要有人倒霉——”
  “但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是他们。”
  ……
  他不说话了,眼皮沉重地眨了几下,终于慢慢阖上。
  薛鸣玉牵着他的手蓦然一紧。她轻轻地喊他,李悬镜,李悬镜。但是李悬镜不会回应她了。她抱着他的力道重了几分。
  又死了一个。她呼出的雾气凝成一片雪,混在满天琼花飞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