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办?我爹是奸臣! 第156节
  时人重孝道,纪莘或许觉得很有道理,平安心里早已嗤之以鼻,努力决定下限,天赋决定上限,小师兄能够年少登科,大一部分原因是人家亲爹是探花好吗?
  你家里全力培养你,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秀才?
  平安毕竟是个小孩子,眼看有点坐不住了,纪父只好不再多说,借口纪母身子不适,让纪莘尽快回去侍奉。
  国朝重孝道,纪莘如今是有功名的人,官声很重要,还真就不得不回去。可他毕竟不再那么容易掌控,平安随意编了一份吏部的假手函,就把纪莘骗出来了。
  他知道纪莘身上钱不多,从荷包里掏啊掏,索性一股脑倒出来,将一把碎银塞进他的手里:“许家舅舅来京城了,出了胡同口左拐有家如意楼,他在那里等你,快去。”
  道谢的话显得苍白,纪莘拍拍平安的肩膀,快步消失在胡同口。
  ……
  平安散学后,听说小师兄已经回来了,丢下书箱去了前院。
  纪莘今日见过舅舅,确定了自己的身世,确定了生身父母的近况,回到陈家,再次拿出父亲的奏疏反复地看。
  平安敲门时,纪莘还在对着奏疏发呆。
  他已经数日难以入眠,即便睡着了,也会做一些阴森恐怖的梦,他仿佛置身在一个黑暗污浊的井底,四周都是孩子的哭声和凄厉的惨叫声,他想逃跑,两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他想呼救,却空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师兄,你还好吧?”平安道。
  纪莘将奏疏递给他看。
  又道:“这篇奏疏,言辞犀利不假,但不像一个探花应有的水平。”
  说罢,他指着奏疏第一段:
  齐州道巡盐御史臣凌砚谨奏:臣观朝纲废弛,如人衰病已极,脏腑百骸,莫不受患,臣窃痛之,顾披肝沥胆,冒死以闻。
  “到这里,都还是正常的,但你看第二段,上一句是齐州大旱,下一句是黄河决堤,痛斥朝廷赈灾不利,话说一半,又去纠举兵部贻误军情,一会儿是三月倭寇登陆,一会儿是十月沥县民变,毫无章法,前言不搭后语。”纪莘道。
  “可能是在情绪激动之下写出来的?”平安问。
  纪莘摇头:“一个探花,学养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就是再激动,写出来的文章也不可能像我养父一样吧?”
  平安又将奏疏看过一遍,心里想,难怪老纪考不上举人,评价一篇文章要从“理、辞、气”三方面入手,逻辑架构是立文之根基,逻辑不通,考官只扫一眼就会黜落。
  小师兄说得有道理,一个学养扎实的人是很难写出这种东西的,除非他真得疯了。文章首尾段显然逻辑正常,内容虽然毫无条理,但每一句话单拎出来都是真实可信的,没有半点捏造污蔑的成分,足见此人尚存理智。
  洋洋洒洒六千余字,冗长拖沓,没完没了,这要是探花的水平,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可以考状元了。
  ……
  翌日回到博兼堂上课,早读时王师傅还没来,刘厦、邓驰几个人凑在一起玩砌诗塔。
  平安灵机一动,默写出二三百字节选,让大家集思广益,看看这位语无伦次的探花郎到底想表达什么。
  一群神童便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我觉得,这是一篇藏头文。”邓驰道。
  “只听说过藏头诗,还没听过藏头文。”平安道。
  “真的,你把它断句之后,只取第一个字,连起来读。”
  “岁额三十万引。”平安问:“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邓驰道:“再把它的句尾连起来试试。”
  “实发不足半数。”平安咕哝道:“什么跟什么……”
  “王师傅来了!”有人小声喊道。
  平安迅速将文章撕成很小的碎片,丢进纸篓里。
  到了傍晚,他将新发现告诉了小师兄。
  纪莘如醍醐灌顶,再次拿出那份奏疏,一字一句地拼凑,用蝇头小楷写在空白的稿纸上,他还发现,有些字句不通顺之处,多为数字的谐音字,如将“久”、“纠”做“九”,“夷”、“以”改做“一”,便又通顺了。
  两人熬了一夜,终于从六千多字的超长奏疏中,找出了藏在字缝里的秘密。
  “岁额三十万引,实发不足半数,万通桑海分号,兴化四十二年。”
  “九一,登,十条四百料,利两万,日本。”
  “九廿一,石,七条四百料,利一万四,日本。”
  “十五,登,十条五百料,利两万四,吕宋。”
  ……
  “小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平安问,
  纪莘道:“我查过齐州的地方志,齐州沿海有数十个港口,‘登、石’等字都能对应港口的名字,‘料’是衡量船只大小之用,一料相当于一斛,折合粮米一石,所以这些文字,应该是万通号桑洲府分号泄露出来的交易流水,兴化二十四年船只出海的数量和承载量、收款金额,以及货物流向。”
  平安道:“可是,朝廷禁海已经很多年了,寸板不许下海呀。”
  他话音未落,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满脑子只有两个字——走私。
  原来这份指天骂地的奏疏,是揭露齐州沿海官商勾结贩卖私盐出海的账目,虽然只有三个月,但这冰山一角的背后,是一个走私官盐的巨大利益网,只要官府拿着这份账目去万通号调查,很容易就能抓出这些巨款的幕后收款人。
  “我生父当年一定是意外得到了这份账目,当地帮派势力便将我绑走作为威胁,要他同流合污,但他并未屈从,找寻数月只找到一件血衣,便知道对方不打算放过我们全家了,毕竟看过这份账目的人,很容易就能记下来,要想销毁证据只有灭口。我生父便写下这份奏疏,将账目的秘密藏匿其中,锦衣卫去齐州带走了他们,反倒因此保全了性命。”
  平安暗自唏嘘,奏疏原本任何人都不能销毁,这是祖制。凌大人用发配充军的代价,保住自己和妻子的性命,并将一份加密诉状永远钉在了通政司档案之中,只待有朝一日,君王贤德,吏治清明,这份罪证得以重见天日。
  “这是一个大麻烦。”纪莘将账目卷成一个小卷,用竹筒装好,火漆封边,对平安说:“这份奏疏被我借出来调阅,一定已经被人盯上了,我们能发现其中的秘密,别人也不傻。”
  “那怎么办?”平安问。
  “叩阍。只要我够快,麻烦就追不上我。”纪莘道。
  所谓叩阍,就是陈琰所说的第二个方法,用特殊途径直接向陛下面陈诉状,但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越诉者笞五十,对于纪莘这样的小身板,也实在有些重了。
  “没必要吧,我可以帮你……”平安道。
  “不行。”纪莘道:“我得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事儿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闹得谁也遮盖不住。越快,我父母就越安全。”
  平安满目惊讶地看着他。
  “听话,回去收拾一下,该去上学了。”纪莘道。
  ……
  博兼堂,陈敬时正在为他们讲《春秋》,忽听承天门的方向传来阵阵急促而沉闷的鼓声,一声紧似一声,惊飞了门庭的鸟雀,整个宫城为之震动。
  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什么声音?”
  “是登闻鼓,有人敲登闻鼓!”
  平安站起来,对陈敬时说:“师傅,我想去解手。”
  陈敬时道:“去吧。”
  平安跑出门去。
  珉王也站起来:“我也要去。”
  “……”陈敬时道:“他要解手您也要解手?”
  “是啊,这种感觉会传染。”
  陈敬时:“……”
  珉王只当他默许了,跟在平安身后跑出去了。
  丁公公带着几个太监追上他们:“殿下,殿下,您二位这是去哪儿啊。”
  “登闻鼓院。”
  第148章 且慢!
  登闻鼓制度古来有之,被大雍朝完美地继承下来。
  太祖建国之初,为了广开言路,让军民百姓有伸冤的途径,在午门之外设立了登闻鼓,鼓皮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声震霄汉,一鼓响而全城知,想瞒也瞒不住。
  起先敲登闻鼓并不限制事由,只要敢敲,都能得到处理,直到有对夫妻闹离婚把太祖他老人家从寝宫敲了出来……
  后继之君没有太祖那样的旺盛的精力,便在登闻鼓外设登闻鼓院,由都察院派御史轮流值守,专门在此处受理诉状,并要求当事人要依次向州县、府、地方法司申诉,穷尽手段依然未能解决,才可进京挝登闻鼓。登闻鼓院受理诉状后,会送达御前,由皇帝亲览,皇帝有时也会亲自召见申诉人。
  但如果当事人甘愿受刑、执意击鼓,官员和锦衣卫却是不能阻拦的。
  纪莘将鼓锤撂回鼓架上,不高但笔挺的身躯直面满院的锦衣卫校尉:“学生翰林院庶吉士纪莘,有冤情直奏今上,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锦衣卫力士们纷纷愣住,哪来的愣头青,敢这样跟他们说话?
  负责登闻鼓院的赵御史排众而出,对纪莘道:“纪庶常,你有冤情,要先去大兴县、顺天府陈诉,县衙府衙之上还有三法司,你可有他们驳回诉状的回执?”
  “没有。”纪莘坦然道。
  “没有,就算越诉,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知道,如能面见陛下,学生坦然受之。”
  那名御史点点头:“来人,将这位纪庶常拿下。”
  纪莘面不改色,束手就缚。
  忽然不远处听到一个声音:“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赤色团龙盘领常服的少年,身后还跟着个七品官服的少年。
  “珉王殿下。”众人纷纷行礼。
  丁公公扯扯平安的袖子:“祖宗,别在这里胡闹了,快回去吧!”
  “我没有胡闹。”平安朗声道:“按照国律,‘老少废疾,凡年七十以上,十六以下,犯流罪以下可折银收赎’,平时只论虚岁,其实我师兄距十六岁还差两天,可以纳银赎罪!”
  那锦衣卫有点懵,在宫里当差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敲了登闻鼓还能交银子抵罪的。
  赵御史也怔了怔,但他毕竟是风宪官,熟知国律,且他见过平安,知道他是顶头上司沈副宪的徒孙,便对校尉首领道:“他说得不错,笞刑共分六等,笞五十折银……”
  “笞刑五等,赎例三贯钞。”平安脱口而出。
  赵御史微微汗颜,这记性也太好了……
  平安从袖子里掏出一沓纸钞交塞到赵御史手里。
  “平安。”纪莘蹙眉看着他,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