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办?我爹是奸臣! 第60节
  满堂庶吉士都没看明白,陈琰交个卷的功夫,两人是怎么吵起来的。
  结果是文章判了“中平”,未进前十。
  陈琰怕什么呢?他又不靠积分授官,朝杨贯敷衍地行了一礼,施施然离开了宏文院,险些把杨贯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考试的前十名照例被送至御前,皇帝正与内阁阁臣、六部堂官议事,寻空扫上几眼,就被这次考试的考题吸引了目光。
  “谁是主考?”皇帝问。
  杨贯起身应答:“回陛下,是臣。”
  皇帝的面色沉了下来,先看过榜眼探花的文章,依旧是花团锦簇洋洋洒洒的一篇,像喝了糖饧一样腻歪,又问身旁的待诏:“状元的文章何在?”
  待诏躬身应答:“回陛下,状元未获前十。”
  皇帝只道:“拿来给朕。”
  陈琰的试卷第二次被单独送入乾清宫,皇帝将手里的奏疏搁置一旁,先拿起来看。
  越看,面色越发凝重。
  杨贯的题目为:“汉武征四夷,而海内虚耗;唐宪攻淮蔡,而晚业不终。”
  众庶吉士破题承题,纷纷围绕汉武唐宪之功业毁废,用词谨慎又闪烁其词。
  只有陈琰明确指出:唐宪宗出兵讨蜀,平定淮蔡,开创元和中兴,汉武帝开疆拓土,平定四夷,奠定大汉基业。但二者晚年穷奢极欲,亲信佞臣,迷信方士,甚至服用金石丹药以求长生,是天子骄奢纵欲使唐汉走向衰退,并非穷兵黩武。
  “穷兵黩武”四个大字,险些灼伤了皇帝的眼睛。
  他冷笑,一把将试卷掷在地上:“让各位爱卿都看看吧。”
  吴用忙捡起试卷,给各位大人传看。
  这篇文章,用词极为平实,论据也很一般,在一干花团锦簇的文章中确实显得“中平”,只是这些几乎成了精的老臣们都能看出,这平实的语言之下其实暗藏机锋。
  难怪杨贯压着状元的文章,避免它出现在皇帝的案头。
  陈琰这是用最直白凝练的语句告诉皇帝:杨贯拿唐宪汉武举例,影射您征讨晋南是穷兵黩武。
  当然,陈琰这样做他们也能理解——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一个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天天被人打压欺辱,奋起反抗也是迟早的事。
  无论如何,一把无形的杀人刀已经逼向杨贯。
  皇帝冷笑一声:“朕看陈状元这篇文章尚可,杨爱卿是不是存有偏见啊?”
  杨贯眉心一跳,忙起身道:“臣秉公阅卷,绝不敢偏私。在臣看来,这篇文章固然算不上拙劣,但平铺直述、乏善可陈,的确有失状元水准。”
  杨贯这回真的是百口莫辩,他只是打眼一扫,就被陈琰激怒了,根本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
  一时激愤的行为,倒好像欲盖弥彰一般,可那句“穷兵黩武”,分明是陈琰借题发挥。
  想到此处,杨贯猛然惊醒,他出这份考题带着跟陈琰赌气的成分,那日在签押房,陈琰让他策问于庶常馆,看看多少人赞成“出兵晋南”,他索性在年考时出了这篇策问,本想让陈琰看看,整个翰林院除了他一个刺头,还有谁敢如此狂悖不驯。
  而年考的试题经文汇堂誊写、密封、保存,陈琰在文汇堂办差,想必早就看到了题目,才貌似伏低做小,却屡次三番的激怒于他,原来从那时起,陈琰就已经谋划着要扳倒他了。
  皇帝拖着长腔“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没说让他坐,也没说不让他坐,显得他在一众坐着的官员之中鹤立鸡群,万般不自在。
  接着又议边患、水利、灾情、土司叛乱,一项一项议下去,不知不觉便到了正午。
  外头开始下雨,乌云遮蔽了烈日,清凉潮湿的风穿过大殿,杨贯的中单却早已湿透了。
  他清楚地感受到皇帝对他的愤怒。
  眼前的天子军旅半生,在朝中没有半点根基,先皇临终前被召回京中,没几日便登基了。
  新君行事不按套路,登基之后迅速废除了先帝在位时的许多政令,触及了无数人的利益,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满朝文武一时之间被他打乱了阵脚。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去岁海啸。
  先帝留下的老臣们终于重新找回了主动权,以天灾为名开始约束皇权。
  皇帝也是真的有所收敛,毕竟时人重孝道,讲究“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新朝改元便发生了如此大的灾祸,他安能不陷入自责。
  可自从恩科之后,他似乎不想再忍了,憋着一股火气到处寻找发泄的出口。
  杨贯知道,自己不幸的成为了这个出口。
  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陈琰一个六品小官,竟敢明目张胆的捅他刀子。
  只怪他手握重权太久,轻视了小人物的力量。
  ……
  皇帝的确不想忍了,他忍了整整一年,可他退一步,群臣就进一步,直到陈琰说出那句“赶巧了”,才使他彻底清醒。
  战场厮杀,刀口舔血,穿上这身龙袍之前,他何曾信过天命?
  陈琰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敢用荀子“天行有常”的观点劝谏这位与众不同的皇帝,他也看破了皇帝对杨贯的憎恶,因此即便两人身份悬殊,他依然敢对着对方的七寸狠狠地咬上去。
  议完军政要事,皇帝心情不悦,没有管饭的意思,摆手让他们散去。
  这种悬而未决的怒意最令人恐惧,好像在头顶悬了一把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杨贯惴惴不安地回到翰林院,就连针对陈琰的心情都没有了。
  六月初,廷推前夕,一队太监穿过吏部衙门的院子,来到杨贯的签押房宣旨:“有上谕。”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命兵部尚书杨贯,工部左侍郎徐成谟、礼部右侍郎陆恒德、内监官张寿德,工科给事中陆远,带领钦天监监正杨瑞等,诣山陵,相度一应修建事宜,并令酌议具奏。钦此。”
  听完这道圣旨,杨贯都懵了,良久不发一言。
  他想过自己升迁无望,甚至贬官外放,唯独没想过是这样的结果。
  选皇陵,向来关系重大,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个衙门可以决定的,正如圣旨中所言,户、礼、工部,都察院,内监,钦天监等多个衙门都要参与其中。
  可再怎样重大,也跟兵部挂不上钩,兵部掌管天下武选、兵马和军械,岂有将尚书派出去选皇陵的道理?
  皇帝不是头脑糊涂的昏君,做出这种决断只有一种可能,要在廷推之前将他驱逐出京。
  “杨大人,接旨吧。”宣旨太监提醒道。
  杨贯这才回过神,领旨谢恩。
  ……
  这道圣旨在朝野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六科给事中们纷纷上书弹劾勘正皇帝的缪行,都被皇帝留中,内阁官员轮番跪在宫门前,力劝皇帝收回成命:“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怎么能去选皇陵呢。”
  皇帝却反唇相讥:“选皇陵难道不是很要紧的事?”
  无人敢反驳这话。
  翰林院里吃饭不用放盐的六七品官员们议论纷纷。
  “下个月就要廷推了,这个紧要关头离开中枢,杨尚书半生苦功注定白费喽。”
  “修完皇陵不是还会回来吗?”
  “别天真了,介时给他个南直隶的尚书,明升实贬,打发到清水衙门养老。”
  “据说是这次年考的题目得罪了陛下。”
  “非也非也,凡事切忌只看表面。”
  “那你说个深入的。”
  “陛下执意出兵晋南,不少官员纷纷上书反对,所以陛下此举暗含杀鸡儆猴之意。”
  又有人低声道:“杀鸡儆猴杀得是鸡,不是猴……”
  陈琰从听到这个消息时便一直保持沉默,这句话倒让他微嗤了一声。
  有一侍读学士从外头经过,实在听不下去,探头呵斥:“凭你们几个,也敢私窥圣意,妄言朝政?”
  众人便噤若寒蝉,一整天不敢议论此事。
  第二天再说。
  ……
  陈琰回到椿萱胡同,葡萄藤已经长满新绿的叶子,青涩的葡萄隐匿其中,静待成熟之机。
  平安带着阿蛮、小福芦,踩着竹凳挎着篮子,在花圃里摘酸角。
  石桌上摆着一盘刚切好的西瓜,平安扔下篮子拉着老爹坐下,请他洗手吃西瓜,还剥一颗酸角塞进他的嘴里。
  平安笑眯眯地问他:“爹,好不好吃?”
  “还不错。”陈琰道。
  “我跟您说件事……”平安又往老爹嘴里塞了一颗,“阿吉跳到妆台上把娘亲的香盒打碎了。”
  陈琰弯腰就要往外吐,被一只小手用力捂住了嘴。
  陈琰缓了口气,瞪他一眼:“哪一盒?”
  “绿色那盒,”平安赔笑道,“我所有的零花钱加起来也不够。”
  很好,戴馥春限定碧玉灵芝纹香豆,盒子比香豆值钱……
  陈琰又瞪他一眼:“差多少?”
  “一两五钱。”平安道。
  陈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却也剥了颗酸角喂给他吃:“你师祖为你请好了西席。”
  平安跳起来往外吐,被老爹一把捂回嘴里:“呜呜呜,呜呜……”
  “你答应好好读书,爹可以援助你一两五钱,下次休沐带你去灯市口买新的回来。”陈琰道。
  平安含冤负屈地艰难点头。
  陈琰将手放开,笑道:“你师祖为你千挑万选,才找到这么个家世清白、学问扎实的秀才做先生,一定要跟着他好好学。”
  第58章 开学恐惧症又犯了。……
  细问之下,是平安和阿吉相互追逐,阿吉窜到妆台上,打碎了娘亲最贵的香盒。
  不过平安第一反应是承担责任,而不是撒谎隐瞒,还是令陈琰十分欣慰的。
  又说回沈老师请来的西席,这郑先生虽还是个秀才,却胜在人品和涵养,据四邻所说,此人从小尊师重教,乐于助人,扶老奶奶过小桥,给街边的乞丐买吃食,将别人遗失的银子物归原主等等,很适合教导小孩子。
  平安默默消化这个噩耗,直到洗漱上床的时候,依然处在焦虑之中——玩了太久,开学恐惧症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