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刘英掩面痛哭。
  宗念也跟着哭起来,知道这样只会惹得人更伤心,可忍不住。
  “我……我给小硕收拾东西,厨房的碗都没刷,冰箱里还有吃一半的罐头。他怎么就有了这样的念头,到底因为什么,想不通,不明白。”刘英缩成一团,低声哭着,“我治过那么多生了病的孩子,可自己的孩子都已经这样了,心里多少委屈,我是他妈妈啊,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我来来回回看我俩的聊天记录,反反复复地回忆,小硕跟我说的话,他的表情,他的语气,还是不懂。我恨啊,恨这世道,后悔啊,后悔当初让他出去,晚了,什么都晚了。”
  “英姨……”宗念揽过她的肩膀,“不怪您,不怪您。”
  “你说养孩子为了什么?出生时希望他健康,求学时希望他成绩好有所作为,长大后希望他工作顺利实现梦想,可归根结底,希望的是孩子好好活着。我这妈当的失职,小念,我不是个好母亲。”
  生活就是这样,选中一些人,给一些无解命题,留下无尽的伤痛与自责。人无过失,是命运任性。
  宗念拿过桌上的纸巾盒,抽几张塞到刘英手里,又抽几张自己擦泪。
  她很想告诉刘英,刘硕的意外并不与好母亲的责任挂钩,可语言太苍白,此刻说什么皆是无力。
  刘英深深叹口气,目光直愣愣看着手里被泪水浸湿的纸巾团,“有天晚上我吃了一大把安眠药,想要个了断。做梦了,梦里小硕使劲拉我的手,他说妈,我想去雪山,你替我去看看。我一下就醒了。孩子像在呼救,也像在救我。他连自己都舍得,可还是舍不得我。”
  “我听朋友说,刘硕喜欢滑雪。”宗念喃喃说道,“可能站在山顶,能看得很远吧。”
  或许站在山顶的那个瞬间,只那一个见天地见众生的瞬间,可以让他一时忘却自己,忘却心里所有的繁重与枷锁。
  只是太短暂了,人无法永久地停留在某个瞬间。
  刘硕是被困住的人。
  “他们还知道小硕什么?”刘英抬头,她的眼泪似这春夜突如其来的一场雨,猛烈而悲怆地砸进四季轮回。
  宗念蓦地醒悟——刘英并非有意隐瞒刘硕的事,只是那事实太冰冷,不相告只是让自己好受些的方式。而对方仍托自己去打听,亦知道一旦打听便无从隐瞒,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知道——那是一个母亲的心,她执拗地想要追寻儿子他乡生活
  的踪迹,哪怕一丝一毫。
  孩子离去的伤,是钉在刘英心口的十字架,这一生,这一辈子,她终将背负着,永无法摆脱。
  “大家都叫他allen,技术扎实,专业能力很强。不太爱说话,但性格很好,周围同事朋友都对他评价很高。”宗念顿了顿,哽咽着说道,“英姨,你别自责,他……可能就是太累,想休息了。我妈走之后,我就告诉自己,在平行时空里,她一定过得比现在更快乐。老人们不都说地上跑天上看,地上的人要尽兴地活,天上的人才会安心。”
  刘英哭得失了声。
  宗念紧紧抱住她,抚摸着那一头银发。在刘硕离开而未曾来到晚风的两年多时间里,她不敢想,怀抱里这个女人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又是怎样孤独地对抗着那些足以吞噬掉一个人的漫长时光。
  有些失去,忘不掉,挣不脱,走不出来。
  两天后的周末,陆河与薛慧一道前来。此次是为不大不小的“正事”——先前薛慧同宗文康提起,图书馆收到的捐书里有些不达标的不好入库,除去质量极差的,剩余些他们通常自行处理。这其中便包括给下级单位或者对口单元。晚风是运营资质俱全的养老院,而今哪里都讲精神文明建设,宗文康填了申请文件,文件获批,此次薛慧是来送书的。至于为什么亲自跑一趟,陆河说“我妈这人做事挺仔细的,事情由她牵线,书陈列好再拍些照片返给图书馆,省得有纰漏。”
  宗念逗他,“这等好品质怎么没遗传到你身上。”
  陆河嗤之以鼻,“小姐夫更胜一筹好嘛。”
  自知晓两人关系后,宗一轩总是姐夫姐夫地叫,凡遇求助,又会撒娇般地喊声“小姐夫”。陆河也是真吃这套,头衔紧握,宝贝地要命。
  今日卢岐山与卢悦来探访,宗念正好有事同他们说,便留父亲和小川帮忙整理图书,自己则去找家属详聊。
  卢悦陪爷爷与姑奶在房间说话,卢岐山单独出来。
  宗念直奔主题——卢爷爷有晚上看书的习惯,他住多人间,同屋老人睡得早又惧光,生活作息总达不成一致。为此宗文康单独买一盏小台灯,可卢爷爷嫌灯光暗看不真切,换了亮的灯泡室友又是怨言连天。有一回卢爷爷晚上跑到活动室看书,受了凉还有些感冒。事情传到荷香奶奶耳朵里,大姐脾气硬,又护弟弟,生说大家欺软怕硬,讲了许多不讨喜的话,一来二去,不满更多。
  “叔叔,这么放着总归不是办法。爷爷同屋的家属也打电话说了这件事。”宗念坦言,“我私下问过爷爷,让他住单人间,奶奶们的多人间还有空床位,他与荷香奶奶两个人换一下,不影响费用。爷爷说什么都不同意。但总去活动室……”
  “我明白。”卢岐山点头,“大晚上开着灯,你们要考虑运营成本。再说对身体也不好。”
  “是。”
  多人间就是小宿舍,须得适应他人。打呼放屁说梦话倒好理解,睡着了知道什么。可看书则与那些不同,它是可控的,主观选择去做或不去做。同屋老人认为你明明可以不影响他人却非要对着干,这是自私自利不通情理。
  “我爸的确有这习惯,爱看书,还爱做读书笔记。大晚上在家里写写画画的没什么,冷不丁跟别人一起住,尤其都上了岁数,人家不满也正常。”
  原以为照对方的性格,这事讲出来定是护着自己亲人。未料想卢岐山也有宽厚一面,宗念心里顿时轻松不少,笑了笑道,“奶奶这一护短,更是好心办坏事。”
  “我这大姑,谁说我爸几句她都觉得别人欺负人。老太太直肠子,你们多帮忙调和。”卢岐山无奈笑笑,又问,“你们觉得怎么办好?”
  宗念拿出商议态度,“最好还是换房间。单人间和多人间费用差挺多,您看能不能各让一步,卢爷爷单住,院里先按双人间的费用标准走,能比单人间省一点。以后如果进来人住双人间,到时候再看。”
  卢岐山沉思片刻,“就照你说得办吧。但是得麻烦你们,原本费用是我爸用退休金交的,差额部分从我这边走。另外老人那头,单找个说辞。”
  “您不想让卢爷爷知道……”
  “我爸要是知道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多花了钱,他不安心。”卢岐山摆手,“就这么个人。”
  养老院里本就藏着很多小秘密,多一个无伤大雅。
  宗念提议,“那就和爷爷说多人间可能有其他人住进来,先给他换个房间,费用不变?”
  “行。”卢岐山笑笑,“麻烦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陆河走近,“去看看吗?弄差不多了。”
  卢岐山见他满手灰尘,多问一句,“在搞装修?”
  “没。这是我男朋友。他妈妈您见过,上次在图书馆。薛阿姨帮忙联系了一批捐赠书籍,今天送到活动室了。”宗念笑着提议,“您要不要带卢爷爷过去看看?他喜欢书,这下有得读了。”
  “好啊。”卢岐山说着回到房间唤人,“爸,大姑,去活动室看看,有惊喜。”
  事情谈妥,宗念拉陆河到办公室洗手。门关起,他先问话,“下周篮球赛来不来看?”
  昨晚两人聊天谈及法院系统篮球赛,可说着说着话题就岔过去了,陆河没有得到肯定回复。
  “又是球赛,又是考试,又要谈恋爱。”宗念笑,“准备得过来?”
  陆河洗过手,故意将水珠弹到她脸上,“这三件事,就考试要准备。”
  “啊。”宗念佯装失落,“我都不值得你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陆河左手按住心口位置,歪头眨眼,“当靶子等丘比特来射箭吗?”
  宗念被逗得哈哈笑,不忘回应邀请,“周六是吧?我当然要去给小姐夫加油啦。”
  “你这么叫……好奇怪。”
  “哪里奇怪?”宗念凑过去点他鼻尖,一字一顿诱惑口吻,“小,姐,夫。”
  陆河扬手推开她的头,“别叫了。”
  “凭什么他能叫我就不能叫。”宗念抓住机会大演特演,“你心里只有他没有我!”
  对手既如此,只得配合。男主角退后一步,努力憋住笑,上演深情式两难,“红玫瑰与白玫瑰,怎么选都是错。”
  “哎,这时候你擦什么手啊!”宗念刚要接戏,眼瞅着陆河正好退到茶几边上,抽两张纸巾在那儿擦手,一下破功,“影响我发挥。”
  “你继续,保持在角色中。”陆河一边笑一边抬起右手看——刚才就酸痒,果然指尖被书页划开一道小口,破了点皮,并未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