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闫雪摇摇头,如同自语,“我就是不懂,为什么我们总在吵。他都八十三了,为什么还要管这管那,哪里都要插一脚。”
  因为他是你父亲啊。宗念很想这样说,可又怕触及对方心事,于是保持沉默。
  “我大哥原本在事业单位,那会辞了工作要创业,没跟他说,就怕他插手。结果他跑到我大哥原来的单位,自以为是去求人家领导,弄得大家都以为我们家出什么事了。这还不算,我哥团队都组起来了,办公室也租了,他过去闹,让所有人都回家说不干了。回家又骂我大嫂,说她没用劝不住人,把自己家往绝路上推。你们说,这是当爹的能干出来的事吗?”闫雪深深叹了口气,“天天去天天骂,最后我大嫂受不了,两口子也吵,弄得要离婚。我哥那时候压力本来就大,没日没夜加班,他呢,就会使绊子瞎搅和。我大哥实在受不了就搬去苏州了,幸亏搬走了,不然事业也起不来,真就剩个妻离子散。”
  宗念也不知回应什么,只得再次扬起手,劝慰似的拍拍闫雪的后背。
  “我三十二才结的婚,前边谈对象,谈一个他说不行,谈一个又不行。现在老公当时也觉得不行,嫌学历差,嫌厨师没本事,人品一点都不看,就觉得配不上我。是我非要结,我说不结这辈子不嫁人,这才结了婚。”闫雪提到过往又开始心酸,眼泪便也跟着往下落,“后来我老公自己单干,店开大了口碑出来,条件也好了,他又说他不管家不管孩子。日子是我的,是我俩的,只要我俩觉得没问题可以这么过,那是不是就应该由我们去决定这件事?他要管,见面就说,当着孩子面也说,他不多嘴不责备几句就难受。”
  闫雪哭得厉害,将头侧过去。宗念与陆河对视一眼,对方将纸巾盒往前送了送,宗念便抽几张塞到闫雪手里,轻声劝慰,“别哭了,别哭了。”
  “后来我妈身体不好,大哥又不在身边,我就让他俩搬过来跟我们住。哪里都看不顺眼,说家里乱,说孩子打游戏,说我老公说得最多,嫌他抽烟,抱怨是厨子在家不做饭,有几个开饭店休息日还要做饭的?每天在店里累都累死了。他不理解,不能理解人会累得动不了。有次店里客人跟服务员闹了点别扭,我老公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赔点钱事情就过了。他知道了,说我老公不会管人,下面人要给立规矩。”闫雪吸吸鼻子,单手扶额,“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就是在单位管人没管够,恨不得哪里都要他说了算。我老公人好,平时他说什么就听着,也不吭声。那次被说急了,气得一宿没回来。第二天回来了还给他道歉,反过头劝我说算了。隔三差五就这样,好好的日子被搅得鸡飞狗跳。”
  闫雪这时看向宗念,“你说我刚才不该提我妈是吧?我妈好脾气,一辈子唯唯诺诺。家里但凡出点矛盾都是我妈夹在中间,来回来去打圆场。结果呢?中风了,特别突然,人一下就没了。她就是被气的,总是被责备,总是在忍让,心里总窝着火能不出毛病么?他可好,说我们兄妹给我妈脸色看,惹我妈生气,说我们不孝。嫌我不孝是吧,行,那我就当这个恶人。我没法跟他一起生活,大哥就是前车之鉴。累一天了,回来就听他那些狗屁话,这也不对那也不行,日子久了谁受得了?他要再跟我住,家早晚有一天得散了。”
  闫
  雪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秋日天短,月亮已挂上枝头。
  许久,宗念开口,“你不是恶人。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老话总说养儿防老,好似养育子女的终极目的就是在老去时有个依靠。然而父母与子女终是两个独立个体,血缘的连接也并不意味着双方性格、生活方式、个体追求能够达到齿轮咬合的一致。闫雪一定在“不孝”的困局里挣扎过,可为了“孝”的头衔就要全然放弃自己的生活,那未免太过愚蠢。
  宗念忽而觉得自己有几分幸运,或许是在这对“合不来”的父女映衬下,她与宗文康“合得来”便显得弥足珍贵。
  “今天说多了。这些话平时不知道跟谁讲,也没地方讲。”闫雪的手里已经攒了一大团被眼泪打湿的纸巾,她将那团纸胡乱塞进口袋里,面带歉意,“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会。”宗念摆摆手,“闫春爷爷身体挺好的,回头我再找他聊聊天,别担心。”
  “他啊,脾气大,瞎操心。人这性格可真是难改,老了老了,一点没变化。”闫雪揉揉红肿的眼睛,拿出车钥匙,旁边一辆白色家用轿车闪了下灯,“你们多费心,有时间……过一段吧,我再过来。”
  “好。”
  “哦这个忘了。”对方从车后座拿出一个大购物袋,“你们给他吧,我就不进去了。”
  袋子里有一双崭新的运动鞋,一条羊毛围巾,几件吊牌都没有摘的冬季衣物。
  白色轿车驶离停车场。
  宗念转身回看陆河,纸巾传送机器人还保持送客的姿势,表情有些复杂。
  “怎么啦?”她问。
  “没。”陆河这才晃动了下身体,打开车门将纸巾盒扔进去,默默道一句,“都挺不容易的。”
  没有主语,可能指闫雪,可能指闫雪大哥,可能指闫春爷爷,也可能是劝架又当倾听者的宗念,还可能是不知怎的就莫名留在这里听了一场诉说的他自己。
  都挺不容易的。
  宗念理解他的心情,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将购物袋向上提了提,“我先去送东西,顺便看看闫春爷爷。”
  陆河知她担心老爷子因吵架血压再升高,身体出问题,于是扬扬下巴,“快去吧,我也撤了。”
  宗念往院里走,没有回头,大声说一句,“欠你一顿饭。”
  陆河望着她的背影,低头一笑。
  她想表达的其实是,谢谢。
  闫春爷爷与淑云奶奶坐在小院里,一人一把椅子,正在小声说些什么。
  宗念走过去,先将袋子放在闫春爷爷旁边,顺势拉把椅子坐下,“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他俩也有趣。去古镇那天吵成分道扬镳恨不得绝交,这才多久,一转眼又能促膝长谈。
  老人们有时真像幼童,有火就撒,有糖就好,主打一个不记仇。
  “我劝他呢。他家闫雪多好的孩子,自己有能力,大公司当会计一个月两万多块,对象呢,当老板开饭店,那店里每天去晚了都要排队。对他也好啊,住单间,保险护理都是最好的,来了就给钱。”淑云奶奶“哼”一声,“不像我那败家子,来了比谁手都伸得快,整天惦记我的退休金。就这样还不知足,挑挑拣拣。”
  宗念暗笑,心想不是您炫耀儿子来的勤的时候了。她指指旁边的袋子,“爷爷,冬天衣服都给您备好了。”
  闫春爷爷瞧一眼,表情不屑,“这是打算过了冬天再来了。”
  “你看你看,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讲不出一句好话。”淑云奶奶侧身翻翻袋子里的东西,将围巾拿出来仔细摸摸,“还是羊绒的,多好的面料。”说罢将围巾仔细叠平整,轻轻放进去,“一儿一女都不用你添补,两兄妹感情也好,老房子人家两个都不要。你再瞧瞧我,生了三个,小的为什么没事就跑过来?趁他大姐二姐照顾家里走不开,来我这里献殷勤呢。我心里清楚的很,哪天我一命归西,三个争房子怕是要打进派出所。”
  “不至于。”宗念拍拍淑云奶奶的手,打趣道,“你们可真难伺候,来看不行,不来看也不行。”
  “这就难伺候啦?”淑云奶奶靠到椅背上,悠闲地晃起脚,“小念啊,等你七老八十儿孙一大堆,你就理解我们喽。”
  闫春爷爷这时问道,“小雪走,说什么没有?”
  宗念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没有。但感觉她挺伤心的。”
  不讲是怕生出更多事端。那番话到闫春爷爷耳朵里无非两种反应,更加生气,或者反思郁结,无论哪一种对这个年纪的他来说都算不得好事。
  可她仍希望他知道闫雪的心情,那是一直以来做女儿的心情。
  闫春爷爷怔了下,继而缓缓起身,提上购物袋,“不说了,我进去了。”
  宗念刚要起来便被淑云奶奶拉住,待老爷子走远,对方才小声说道,“他想孙子呀。出了国更见不到了。”
  这便是今日不欢而散的导火索。
  想孙子,选择埋怨女儿送孩子出国的方式;想让儿子稳定,选择冲动激进的阻挠方式;想让女儿嫁得好不受委屈,选择挑剔苛责的破坏方式;想为女婿好,因为女婿好了女儿就好,于是选择不断打击处处干预的批评方式。每个节点,每一步棋,闫春爷爷都选择了几乎最坏的方式,以至于棋局僵持,他把自己也困住了。
  他是好意,可那来自一个专制的、守旧的、自大的父亲的好意,这份好意太隐晦也太沉重,儿女们视其为枷锁,要挣脱,要推翻,要远离。
  宗念叹气,“闫春爷爷,他怎么就不直接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