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不是说各处都缺人吗?把我放出去搬尸体也成啊!干什么,怕陛下点火的时候我冲过去行刺吗?开什么玩笑,我要是有这种想法,之前都不必协助军中伐木造船!”
  “……”
  “……你这么喊,不觉得口渴吗?”
  中年人的声音猛地一顿,眼睛猛地盯向了开口说话的人。
  只见在他走神喊话的时候,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个背着药箱的男人,约莫比他大上个三五岁的,衣着体面,发冠齐整,和先前见到过的几位被征用来此的游医不大一样。
  他顿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刚才希望见到的“能说得上话的人”!
  “你你……你赶紧告诉他们,我到底有病没病,能不能被放出去!”
  张机却是一边端详着对方的表现,一边回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都喊了这么好一会儿了,能不口渴吗?”
  张机不置可否,靠近了两步,“伸出舌头。”
  见此人还算乖觉地照做了,他又让对方把手自窗中伸了出来,探了探腕端与肘端的脉搏。
  “怎么样,我就说我没病吧?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庸医的样子……”
  “你怎么和张神医说话呢!”领路的士卒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低声喃喃:“姓张的话,或许还真是个神医。”
  张机挑眉:“若是说你确实有病在身,也还能叫做神医?”
  对方顿时就炸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何病在身?”
  “我方才问你是否口渴,问的不是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会不会口干舌燥,而是你近来是否常觉口干。我摸你尺寸脉搏,都是沉细之状,可见你病在少阴,只是未即发作而已。来,学我的动作,按按自己的这里。”
  中年人将信将疑地瞧着张机的动作,伸手一按,果然隐有几分胀痛。
  “脉贯肾,络于肺,系舌本,你和这些感染疫病的人症状相同,只是比他们轻微数倍而已。”张机对上了对方隐约皱起的脸,从容地解释道,又问,“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病吗?”
  中年男人顿时沉默了。但他刚沉默了没半晌,就忽然听见,隔间传来了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又像是脚下着了火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砰砰朝着隔板拍了两下:“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日又是葱姜热汤又是肉汤的缘故,那隔间的年轻人已比先前的说话多出了几分力气,“我就是笑,你先前说自己没病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陛下冤枉了你,现在……”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咳嗽了几声:“算了,得病也没什么好的。”
  病患死亡被运出去的事情,是瞒不住他们的,就像陛下在外主持火葬,以降低疫病的传播,也已由送饭的人告知了他们。虽说这样一来,让人对死亡少了几分恐惧,但若能活着,谁会希望自己病倒呢?
  他笑隔壁的那人之前的大话被拆穿,却又打心眼里,并不希望对方陷入急病之中。
  但他刚因这片刻的愁绪低下头来,就听到隔壁又把门板拍响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没听这位医官说了吗?我病得不重。”
  他一个转头,又看向了张机,“您是——洛阳来的御医?”
  “不,我名张机,是陛下自荆州南阳找来的疾医。”
  “何止呢!”领路的士卒想到陛下先前的嘱托,唯恐别人不知道一般,大声强调道,“陛下说,他梦到此地的疫病能被早早解决,这位神医正是其中一方助力!”
  中年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那,那若是这样的话,您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您看,我的体魄不差,按您所说我病得也不重,是不是正能用来测验治病的药方?反正我饭吃得多,药多灌几碗也没事。”
  张机一愣:“你这……”
  他听得出来,对方这话中的语气,分明不是希望能最先得到医治,从他这里得到治病的汤药,而是要用自己给他当个试药之人。可这人将话说得如此寻常,竟让人险些没能辨别出他的高义。
  “我什么?你别看我杜长是黄巾出身,还不太乐意与褚飞燕一路,但我也听明白了,陛下是陛下,先帝是先帝,陛下拿我们当回事,死人还给立碑纪念,先帝拿我们的脑袋当功勋,让皇甫嵩拿黄巾的脑袋立京观……”
  “你一个疾医,还要从荆州去请,肯定是大才,到今日也就你这么笃定说我得病了,既然这样,我替你试试药怎么了,总不能让这些半死不活的人来吧?”
  张机余光之中,瞧见那一旁的士卒往另外一边的隔间看了眼,对着他微有示意。他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就见这头的隔间内,一名年岁不大的孩童正蜷缩在角落,看起来没有多少声息动静,让人不由心中一紧。
  再回看先前那吵吵嚷嚷的家伙,张机已隐约有了个判断。“把他放出来吧。”
  “他这……”
  “我不会把他带离太远的,只是换个地方看诊。”张机一转头,就见那男人“趾高气昂”地踏着大步走了出来,又立刻提醒道:“你叫杜长是吧?”
  “对。”
  “我让你出来不是因为你说的话确有道理。各人体质不同,疫病的表现不同,哪里能用一个药方下去,就药到病除!”
  他也没那么离谱,才来到这里,就开始用人来试药。
  “你病症最轻,起码先将你治好了,放一个人出去,让大家安心吧。”
  他随后又在六疾馆中走了一圈,发觉如同杜长一般病症有自愈迹象的,其实并不少见,看来汤药浓煮热呷,加上补充豆类与肉食,对于病人确有好处。陛下名为手段保守,实则也算是另一种对症下药了。
  但正如他查验杜长脉搏所见的那样,此番疫病作用于肾肺,光靠着吃饱喝足,还远不足以解决问题。
  站在抓药的木柜前时,张机就已慢慢严肃起了面容。他的眼前闪过了先前所见的种种,那些过往的医案与通读的医术都在他的头脑中碰撞,试图撞出一条出路来。
  “伤在少阴,驱邪补气……当以地黄、山茱萸、茯苓、泽泻……”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面上闪过了一丝迟疑。他总觉得这其中还差了一样什么,可不知为何,那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转瞬即逝,没能被他成功捕捉到。
  按说以那杜长的体魄,就算少了一两味药材,应当也不会太影响结果,或许可以先试一试再行调整。但一想到陛下的那句“天命”,他就觉得自己绝不能草率行事,将就敷衍!
  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传来,“再加一味薯蓣如何?”
  张机回头,就见一名风尘仆仆的疾医,在一名士卒的带路下,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那人见他看来,又重复了一遍:“再加一味薯蓣,你看如何?”
  薯蓣……
  张机顿时面露恍然:“对!我就说我漏掉了什么!原来是它。”
  他疾走两步,走到了来人面前,连忙问道:“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那人回了个礼:“我名华旉,表字元化,若是没错的话,正是陛下找的,另外一位神医。”
  想到先前刘秉的那句“天命助力”,华旉也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评价。
  或许相比所谓天命的说法,他对这位陛下的兴趣还要更大一些。
  他在抵达河内的时候,就已听到了不少与这位陛下有关的传闻。士卒百姓说他不畏疫疾,舍身前来,宛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幸好陛下有上天保佑,能不为疾病所困,更证明了他是天下百姓苦盼良久的明君。
  以华旉看来,陛下的身体似乎还真与寻常人多有不同。只是这不同到底是因上天,还是因那位史道人,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影响,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得协助解决了此地的疫病,或许还有探寻的机会。
  张机却不知华旉所想,已将他一把拉到了抓药的地方,连声问道:“你再看看,这剂量如何?是否唯独缺的,就是一味薯蓣?”
  杜长隔着窗户,听着这一番用药的交谈,忍不住抓了抓头发,不知该不该说,他现在又有点怀疑,这两人到底是不是神医了?
  薯蓣(山药)这东西,在太行山中长着些野生的,因能饱腹,他搜寻、煮食过不少,用来入药却是头一回见。这到底是汤药,还是饭食啊?
  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所以,他到底是来试药,还是来品尝药膳的?
  但事实证明,张机和华旉二人或许不能一帖汤药,把六疾馆中的所有人都给治愈,却能轻易祓除他身上的病灶,让他活蹦乱跳地走出了六疾馆。
  当他重新站在日光之下时,甚至有种恍惚的错觉,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重获新生。
  而随后,一道由天子发出的调令,也自河内发向洛阳,传讯再调一批人手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