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们必须要为此间的事情找到一个罪魁祸首。韩馥造成了这流民的来源,是不是就应该对此负责?
  毫无疑问!
  陛下此番有担当的表现令人敬佩,也就更让人不愿看到,在这大汉疆土上,不仅有董卓这样意图染指君权的谋逆叛臣,还有韩馥这样徒有名士之称,实则毫无作为的混账废物!
  他咬着牙,语气愈发激烈:“若我现在手上有一把刀,我必定现在就杀奔冀州,取了韩馥的狗命!”
  这话一出,顿时引得此地的众人响应:“是!就该如此!”
  要怪,就怪那源头去。
  可就在此时,一个坚毅而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高呼:“那就大可不必了。”
  众人含怒的表情顿时集中在了那说话之人的身上。一人厉声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为韩馥开脱吗?”
  审配面色复杂地站在众人当中,思绪仍未能彻底从近日所见的种种,以及方才陛下的那一把烈火中挣脱出来。
  但在这一刻,他已忽然明白了,为何刘表希望由他来向陛下报信,又说出了那句随机应变的话。
  君王已经为臣子的任性做出了托举,为百姓的生机不惜背负上骂名,那做臣子的,又何妨再添一把火呢。
  他平日里不喜欢说假话,但今日方知,有些话说出来,必然有其道理啊。
  冀州那边也已咬死了韩馥的立场,那又何妨让更多的人知道!
  前有卫觊响应着陛下的号召,绝不让亡故的亲人破例,为陛下正名,后也有……
  审配目光一沉,开口答道:“陛下派遣刘景升出使冀州,希望说动韩馥认罪,卸任冀州牧,折返还朝,谁知此人竟在冀州另有图谋!”
  先前问话的人惊道:“什么……?”
  “韩馥不满于陛下继位,一面结交董卓,一面另图新君,有意扶持北方幽州牧称帝,被刘景升察觉,说动麴将军包围了韩馥宅邸。此人见计谋败露,竟选择了畏罪自尽!”
  众人哗然,在起先的一阵说不出话来后,又忽然变成了更为激烈的声讨。
  “好哇,难怪他没空管治下的百姓,原来是有另外的要事待办。”
  “什么幽州牧不幽州牧的,我们只认这个陛下!”
  “畏罪自尽真是便宜了他,怎能死得这么痛快!”
  “要这么说,我们还真没法找他的麻烦了。”
  人都死了,确是不可能再把人拉出来重新杀一次了。
  只能继续挨世人的痛骂吧……
  “我以为,审正南为人正直,既知冀州内情,虽能为朕效力,却也不屑于做这四处宣扬之事?”刘秉揉了揉额角,难掩面容上的疲倦。
  但审配又分明能看到,在他这边的动静闹大了之后,被请到御前时,听他说了其中始末,陛下的嘴角微微往上抬了抬,像是对他的表现格外满意。
  审配叹道:“百姓的怨怒不会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就像尸骨在火烧后仍有余灰。那又为何不能让他们的怨恨,流向一个确实该死的死人呢?”
  “当民怨有了去处,他们有了振作起来的动力,陛下随后要做的事情,不就没那么难了吗?”
  他向着刘秉拱手,语气沉沉地说道,像是也在同时,做出了某种决定:“草民相信,陛下能有今日的表现,就一定不会辜负百姓的期待。”
  不会辜负百姓的期待吗?
  刘秉沉默了片刻,抬手道:“那就由你将此地的事情转告景升,也告诉他,有此一出,他不必再为逼死韩馥一事内疚,只需稳定冀州局势——”
  ……
  “查验冀州境内有无疫病征兆,核查冀州府库存粮,启用冀州贤才后无需在韩馥生死上计较,全力筹备冀州的春耕。”
  审配向刘表躬身行了一礼:“恭喜使君了,陛下说,使君诛杀叛逆有功,如无意外,待他回到洛阳之时,这冀州牧的大任,便该交到使君手中了。”
  刘表的脸色,却好像并不像是审配所想象的那么惊喜。反而是一旁的麴义险些开口就要说出一句道贺来,结果被刘表的表情逼退了。
  “……使君?”
  “我……我很惊喜。”刘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出声。
  他好像是应该感到惊喜的。从被俘虏的敌方朝廷委任的荆州牧,到另一方朝廷提拔上来的冀州牧,仿佛只有一步之遥,发展之快速,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甚至他敢说,此地的消息若是传到关中,为了避免他这个冀州牧再无后顾之忧,一心为刘秉效力,董卓必然不敢再如杀死袁隗等人一般果断,杀死他的儿子刘琦!
  “冀州牧”的名号,于他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惊喜。
  但在惊喜之余,又何尝不是惊吓?
  “我只是在想另外一件事。之前我从洛阳前往冀州的时候,陛下让人传讯,让我务必不能在河内逗留,即刻赴任出使……”
  “那个时候,河内河东两郡应已有染病迹象,陛下是怕你这位使者染病,所以专门有了这一句叮嘱吧?”审配说道。
  该说不说,刘表明明一度做了叛徒,却还能得到那位仁君这样的对待,着实让人羡慕。但或许也正是因为他胸襟坦荡,有圣人之风,才让卫觊与蔡昭姬绝不希望他陷入为人诟病的漩涡之中,拿出了那样的一份答案。
  但刘表看明白了审配的意思,却更觉哭笑不得。
  他该怎么说?难道要和审配说,不是啊,他之前以为陛下的催促是对他这位降臣的警告,这才让他把一个简单的出使,变成了联手麴义发起的反叛,搞出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不错,从河东河内百姓痛骂韩馥,觉得他死不足惜的结果来看,他直接把韩馥打成叛逆的决定,显然是做对了。
  从他本人的角度来说……
  不知道怎么讲,就很微妙。
  在这样复杂的心绪中,他竟只能说得出一句话来:“陛下他……实在是与先帝大不相同。”
  “但与白手起家的太祖高皇帝与光武皇帝,又何其相似呢?”审配叹道,“若是韩馥泉下有知的话,真该让他看看,不是神人将在燕分,而是神人出于河内。”
  “罢了,多想无益!”刘表拍案而起。
  他虽年长,心气却不低,此刻得了刘秉的那句冀州牧许诺,虽隐约觉得,自己像是一步步钻入了陷阱当中再跳不出来,却又难以避免地面露振奋,知道此刻正是他该大刀阔斧办事的时候。
  五十而知天命。不是知道命已如此,而是知晓人生反复,绝处逢生!
  他抬手,审配便将刘秉让人誊抄成册的防治疫病之法,递到了刘表的手中。
  刘表草草翻阅了一番,继续说道:“召集冀州境内名医,协助我等执行陛下的诏令。”
  哪怕陛下自己都说,这是他在名医未到时,临时做出的举措,不知其中对错,但以审配在两郡见闻,六疫馆外的疫病情况被控制得相当好,馆内虽有死伤,也远比早年间先帝不闻不问时好了太多太多。
  相信所谓的名医,还不如相信,陛下能将这乱局彻底镇压下来。
  那么冀州这边,既然罪人已死,也绝不能掉队了!
  ……
  不过刘表不知道的是,被陛下点名求索的两位神医之一,已经在被人护送北上的路上了。车马途经洛阳,并未停留,便已向北方疾行而去。
  只是坐在车中的张机依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他年少时就跟随同郡的医道大家何伯祖学医,也学成了一身好医术,就连与他同乡的名士何颙都说,他这个人才思敏捷,聪明稳重,但不是做官的好料子,反而如果去学医的话,一定能成为天下闻名的医者。
  这名声也没道理能传到皇帝的面前吧,还是一位刚刚登基,年岁不满二十的小皇帝。
  何颙夸赞的另外一个人,是有着“王佐之才”美誉的荀彧。这位尚且是响应了招贤令,前去毛遂自荐的,怎么到了他这里,竟成了陛下亲自相邀。
  最神奇的是,陛下对他的称呼,是张仲景,而不是张机。
  “仲景先生坐稳了!后面的一段官道在山中,有些颠簸!”车外忽然传来了车夫的提醒,拉回了张机的思绪。
  他推开车窗,吸了一口冷风,“你实不必如此客气!”
  这几日间接连被这么称呼,他都差点以为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了。可正如何颙所点评的那样,他确实不是个做官的材料,比起升迁,也更喜欢钻研药理。
  所谓“君用思精而韵不高”,莫过于如此了。
  明明早在十几年前就已被举为孝廉,但如今年过四旬的他,还在县令的位置上打转,除了在县中定期举办义诊之外,其余的政绩可以说是毫无值得称道之处。也难怪那位张将军在被人指路找到他的时候,先是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就转头问道,需不需要他先往自己的手上划一刀,看看张机的医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