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但这些人对于“贵族”的厌憎,远胜于寻常的军队。
  这就导致,他觉得自己只是想要个刷牙的工具,说不定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一脚踩在了伤口上。
  他觉得自己只是想喝口热水,免于被寄生虫折磨,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何不食肉糜的表现。
  他觉得……
  算了,不用他觉得了。
  刘秉没有看错,张燕的眼睛里有试探有质问,还有一种蛰伏欲发的杀意!
  坏了,他要想糊弄过去然后偷偷离开,只怕没那么容易,还得担心一下,会不会被直接杀人灭口!
  若非他穿着这样一套衣服,恐怕早已没了。
  怎么办怎么办……
  若不是被张燕盯着,刘秉简直想要托着拳头原地转圈,勉力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
  偏偏面前审视的目光,让他绝不能做出与这身打扮不符的行为。
  却不知他在这里急得团团转,假发下头出了一层汗,张燕也在心中打起了鼓。
  面前这身着龙袍的青年直到此时才吃完了手中胡饼的最后一口,对于他的威胁置若罔闻,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绢帕,垂眸认真而细致地擦拭着十指,将龙纹蔽膝上一粒微不可见的碎屑拍了下去,这才重新抬头看向了他。
  白日看来,他的头发愈发显得油亮乌黑,与那稍显白皙的肤色、白净整齐的牙齿一并,都与这营地格格不入,像是一群乌鸡之中落了一只金凤凰。
  明明这一次,他对于张燕的试探不是怒视和质问,可随着旈冕之上的珠串轻轻一动,一道流光映照在了青年的眼底,带给人的压力竟然更大了。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如果面前这位只是个宗室贵族,哪能有这样的表现。这不由让他投鼠忌器。
  刘秉也终于在此时开了口:“你方才说,你认自己是汉室臣子?”
  “不错。”张燕答应道。
  刘秉颔首,“这很好。那么可否容我再问两个问题。”
  “贵人请问。”
  刘秉艰难地挤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脑子里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三国电视剧里故弄玄虚的片段,以及看过的小说里冒充身份的种种桥段,顺便又在心中痛骂了三声贼老天。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断。
  他问:“将军与卢公可有仇怨?将军能否战胜董卓?”
  ……
  “他这是什么意思?”
  张燕被这反客为主的问题给问懵了,竟忘记了方才是他要去试探青年的身份,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反而是他被这两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先敷衍了两句退了回来,拉上了自己的下属一并参谋。
  这问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将军与卢公可有仇怨?将军能否战胜董卓?”
  他指了指那报信的斥候,“你把先前探查到的情况再说一次。”
  斥候抓了抓头发,又认真重复了一遍。
  说到一半,就被一旁的文士给打断了,“等等,就刚才那句,重复一次。”
  斥候不明何故,还是说道:“……尚书卢植等人将皇帝迎到雒舍,在北邙山下遇到了并州牧董卓,被那个西凉来的董将军迎回洛阳去了。”
  那文士沉默了一阵,转向了张燕:“将军怎么看?”
  张燕:“……他总不能是随便丢出两个有分量的名字,让我觉得他确有身份吧?”
  众人纷纷摇头。
  不不不,应当没有那么简单。
  孙轻发问:“不如将军先回答了那两个问题,咱们再来合计合计?”
  张燕想了又想,对于他们这里没有聪明人也是没辙,只能先依照这个笨办法。
  “他问我和卢植有没有仇?自然没有。卢植当年被朝廷委任,率领北军五校前来冀州平定黄巾,可还在广宗城下,就因攻城太慢,被皇帝论罪押解回京去了,我等虽是冀州人也是黄巾出身,但没人见过卢植。”
  “对对对,”孙轻应和,“反而是后面接替卢植来打冀州的董卓,我还远远见过一次,结果这位没几天就因战败获罪,也灰溜溜回去了。”
  要这么一说,是没有仇的。
  提及往事,孙轻脸上也多出了一份回忆。
  张燕瞪了他一眼:“先说正事!至于我打不打得过董卓……”
  “董卓领了并州牧的官职,却违抗圣旨,屯兵在河东,咱们先前在河内,和他勉强算是半个邻居。”
  说到这里,张燕话中的杀气又蹦了出来。“打不打得过他那些西凉匹夫我不知道,他与我屡有交锋,却真是欺人太甚!”
  好几次了,董卓的人抢了他的东西。
  现在还让董卓抢先一步在北邙山寻到了皇帝,抢在他前面立下了救驾的功劳,更让张燕觉得分外气闷。
  也不知道等董卓护送着卢植和小皇帝回到洛阳后,会得到怎样的封赏。
  先帝病逝之前,希望董卓在领并州牧官职后,能将军权移交出来,免得对朝局形成影响,然而董卓在军中威望很高,干脆拒不受命,也没人拿他怎么办,还让他与何进、袁绍等人牵线搭桥,有了朝中的后台。
  现在轮到小皇帝当政,他恐怕会更为嚣张,谁知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倘若……
  “且慢……且慢!”
  因一种奇妙的猜测,张燕的脸上顿时多出了一抹惊疑,可在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面前,又顿时变成了恍然。
  他一把从一左一右抓过了人,低声问道:“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董卓的嚣张行事,这两年间我们也听闻不少了,他现在从河东来到邙山,即将抵达洛阳,极有可能会威胁到皇权,甚至是威胁到皇帝的性命。”
  “尚书卢植肯定不希望看到这一点,干脆在将皇帝从宦官手里救出来后另做了一件事。”
  那文士狐疑着接话,顺着张燕的猜测说了下去:“将军是说,他让其他人改扮成了皇帝,然后让真正的皇帝先逃亡在外,直到寻到合适的助力回京铲除董卓?”
  “可这说不通啊!”他摇了摇头,“就算真要这么做,他也该当让人跟着陛下,或者是让有人来接应。再不济,也该让陛下换一身衣着打扮。”
  哪能像刘秉这么醒目。
  万一他们一不小心提刀把他砍了,岂不是什么都完了。
  张燕绷着下颌,挤出了一句话:“那你又要如何解释,他会问出这样的两个问题,还有这样的形貌特征?”
  众人答不上来,便齐刷刷地看向了刘秉所在的位置。
  只见此时此刻,他仍仪态端方地坐在那里,侧目望着那面“张”字军旗,神情中似有几分对于张燕逃避而走的怅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个声音同时响起在了众人的心中。
  “难道……他真的是皇帝?”
  第4章
  他们是真没见过几个贵人。而见过的几个里,刘秉就是其中翘楚。
  那就不能怪他们做出这样的判断。
  抱着这样先入为主的观点,疑点也总能被解释的。
  比如说,这位“陛下”落了单,还未能来得及更换下天子衣着,极有可能是因为,事发仓促之下,就算是天子近臣也来不及做出太多的安排。
  或者是,其实还有其他接应于天子的人,可惜没能和天子会合,就先被他们的人把皇帝截胡了。
  张燕唏嘘:“大将军何进前日还兵马在握,足以号令天下,昨日就被宦官所杀,身首异处。做大将军的是这样,做皇帝的又好到哪里去?”
  “说得是啊!还是我们这些当匪寇的自在。”孙轻没听懂张燕话里的感慨,想都不想地接话。
  张燕瞪了他一眼,“都说了,我们现在不是匪寇,是朝廷军队。”
  孙轻嘟囔:“……连军粮都没从朝廷手里领到过,还要我们自己去州郡府衙里抢,这叫什么军队——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眼看张燕准备用拳头来制裁他了,孙轻终于闭上了嘴。
  一旁的文士打岔问道:“倘若他真是陛下,将军打算怎么办?”
  陛下出逃,也就代表着京中的局势大乱。
  他们先前是反贼,肯定乐于看到这一点。但阴差阳错之下,黄巾军没能成事,黑山军也成了朝廷的军队,又好像不应该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除非,他们想再一次去当反贼!
  可将人护送回京,在他们的那个猜测下,也应当办不成。
  “再试探试探吧。”
  这种事情,他们谁都没有多少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张燕在后方众人的注视下,仿佛托举着众多希望,重新走到了刘秉的身边。
  他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先前逃遁到一边和下属商议而弄丢的气势,又重新被他找了回来。“我与卢植没什么仇怨。至于董卓,因为我与他也没仇怨,不想和他比到底能不能打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