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摆脱了这一路人,再来更换装束,隐藏到百姓之中就是。
  总会有机会的。
  刘秉想到这里,重新打起了精神,挺直着腰杆,扛住了头顶的头冠重负。
  但当他一步步走到了这破布支起的军帐边上时,他又再次被难住了。
  现在的人坐下时,是应该如何撩起下裳的?他学过的汉服礼仪都不知道是混杂了几个朝代的版本。
  还有,这群人被他唬住之后,到底将他看作了什么身份?
  如果真按照他穿着的龙袍将他认成了逃难的皇帝,是不是应该不能接受这个枯草铺成的“床”?
  不,不止有这两个三个问题。
  还有……
  ……
  “他怎么说?”
  张燕喊了一句,孙轻快步小跑了过来,苦着一张脸答道:“还能怎么说,板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坐下了。要我说,他都落难到连侍从都不见了,还挑剔什么呢!咱们当年当反贼的时候,他才几岁?”
  孙轻当场给张燕模仿了一番,刘秉是怎么坐下的。
  张燕捂住了眼睛,“行了行了,别在这里表演木人打坐。”
  孙轻跳了起来:“将军,我学不来他,那是多正常的事。你看看他那头发,风吹而不乱,是我能随便学的吗?还有那大袖子,要我早拿剪子绞了,也就是他能一甩一搭,垂在那堆草上。”
  “然后呢?”
  孙轻脸色不太好看,凑到了张燕身边说道:“我不明白,咱们真要收留这个麻烦?这贵人也太讲究了!”
  “我给他端了杯水和两个饼子,他同我说什么水未烧开不能喝,否则要得疾病。笑话,咱们这么多年都喝过来了,也没见打不了仗。还什么要全军上下都喝滚水,有本事……有本事他来出这个柴火。”
  “更过分的是吃完了东西之后,他问我们是用什么洗漱的。问完了什么【牙高】之后问牙粉,最后说没有的话给点盐也行……”
  孙轻绝望地把小眼睛都瞪大了:“将军,盐是何等金贵的东西!”
  难怪说皇帝需要一堆人伺候呢,要是人人都是这样,也不怪底下人多。
  张燕一咬牙,“先满足他。”
  既然没将这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家伙当场杀了,在无人发现的地方毁尸灭迹,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先把他真的当做皇帝。
  京中有变,保护皇帝回去,一定能拿到一个比平难中郎将更高的职位,好养活手底下的一众人等。
  等发现他不是皇帝再杀也不迟。
  事多又怎么样?不是恰恰证明了对方的身份不一般吗?
  但他一边这么想,让孙轻招待好刘秉,一边也没忘记让斥候继续去前方打探消息。
  直到次日天明时分,才终于有人接应到了最早派出去的一路人手,折返到了军营中。
  张燕迎了上去,问起了情况。“怎么样了?”
  一夜未睡的斥候满眼都是血丝,但说起先前的战事仍是精神抖擞。
  从贼寇被招安已算传奇的经历,他却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这么有意思的情况。
  他一舔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答道:“将军,您有所不知,昨夜朝廷的宦官居然杀了大将军何进,挟持了皇帝和陈留王逃亡出宫了。先前我们觉得老皇帝将死,继续向洛阳逼近,可真是做对了!”
  “嘘——”张燕眉头一皱,立时往刘秉的方向看去一眼,将斥候往边上又拉了拉,“接着说。”
  斥候不明就里,说了下去:“司隶校尉袁绍和虎贲中郎将袁术等人,带着人马追击,不仅烧了洛阳南宫的宫门,还杀死了几千人,十常侍跑过了邙山,还是走投无路,跳到黄河里自杀了!”
  他骂骂咧咧:“就是这群阉党,和那老皇帝一并弄出了多少事,现在跳河自杀真是便宜了他们。”
  张燕瞪眼:“你先别急着骂了,说后面的。”
  斥候道:“随后,尚书卢植等人将皇帝迎到雒舍,在北邙山下遇到了并州牧董卓,被那个西凉来的董将军迎回洛阳去了。”
  “且慢!”张燕一把按住了斥候的肩膀,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是说,除了跳河自杀的十常侍,其他的人都被董卓护送回洛阳去了?”
  “是……是啊。”斥候茫然答道,“我没敢靠得太近,只听到那边哭声震天,什么终于找到陛下了之类。”
  皇帝他还真没瞧见,就看到那西凉的董将军,远远看去,一行人好生威武。
  这样的人,就应当来加入他们黑山军,与这名字相称。
  他一边想,一边陡然惊觉,听到这个答案后,张燕已沉默了好一阵子了,连忙问道:“将军,你怎么了?”
  张燕眼如寒星,杀气涌了上来:“……他们找到皇帝了,那我们见到的这个,又是什么东西?”
  ……
  刘秉正啃着热过的胡饼,忽觉一阵带刺的目光扎在了他的后背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没等他察觉,这如芒在背的目光从何处而来,一个人就已经坐在了他的旁边。
  刘秉抬头,看见了昨夜那位瘦将军。
  先前只有篝火和月光,刘秉自己也忐忑得很,没看清楚对方的样貌,现在才算真正打了照面。
  单看外表的话,这人其实少了些将军的威严。
  在这张容长脸上,生了一套过于亲和、只偶露一点精明的五官,加上身量不高,仪态不修,应当很能和士卒打成一片。
  但把目光往下微微移一些就能看到,在他束腰的布帛末端,浸着没清洗干净的血痕。他这一坐,也把他那双虎口指节都带着厚茧的手,搁在了膝上。
  张燕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昨夜没来得及,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我的来历?”
  刘秉不明就里,本能地缓缓将口中的胡饼咀嚼完毕,艰难地吞咽了下去,这才答道:“确实不曾。”
  张燕在心中暗赞了一句好风度。
  冷不丁听到面前人又道:“食不言寝不语,这是惯例的规矩。”
  食不言?
  呵,张燕在心中冷笑一声,他哪里知道刘秉这是什么拖延症,摆手就道:“那就由我来说,贵人听着好了。我姓张,单名一个燕字,军中也称我的别名,叫做飞燕。”
  他是张燕。
  刘秉懵了一下,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张燕是何许人也。
  幸好他这人不爱露出那等一惊一乍的表情,反应也慢了半拍,没让张燕看出异常。
  张燕也没有跟他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
  “五年前,我等黄巾响应大贤良师的号召揭竿而起。我人虽年轻,也知道这河北天灾人祸,没有活命的希望,还不如跟着干一票大事。短短数月,我的部众就已到了一万多人。”
  刘秉没说话。
  张燕也猜不出他这是懒得评价,还是继续遵照那个食不言的规矩,继续说道:“只可惜啊,大贤良师天命已至,病逝于广宗,地公将军与人公将军被朝廷所杀,我们也只能各自逃命。”
  “第二年,我将兵马与博陵的张牛角张将军合并一处,向河北城池进攻,乱战之中,牛角将军被流矢所杀,临死前将手下的部将全部托付给了我。我感念他的重托,将自己的姓氏改了,从此叫做张燕。”
  “随后的事情,我猜贵人也知道了。”
  他撑着膝盖,别过头来,目光中的打量意味更浓,说出的话却仍是平静,“黄巾主力被朝廷剿灭,但我们可没打算听朝廷的话,回去种地领罚!常山、中山、河内等地的小支都归附到了我的手下,自此有了个名号,叫做黑山军。朝廷没这个人力出兵,干脆招安我们,给了我一个平难中郎将的官职。”
  他伸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秋风之中,营地内的“张”字军旗猎猎作响,直吹得刘秉在心中打个了哆嗦。
  原来是这样一位出身的将军!
  难怪他先前会觉得,比起正规军,这更像是草莽出身的人。
  真是贼。还是个统兵不少的贼。
  “你知道我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吗?”张燕嘴角一扯,似有一声轻嗤,“我等贼子出身,得了先帝的招安,勉强认个汉室臣子的身份,但也不是对谁都忠的。我的这些部将,名为副将,实为兄弟,也不乐意奉承那些尽会安享富贵、颐指气使的贵人!”
  他确实开罪不起那些动辄就能拿出亿钱买官的贵人。但真要将他惹急了,贵人的脖子还比他们这些糙人好砍得多。
  “……”刘秉的脸都要僵了。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昨夜为了装作身份不凡而做出的种种举动,可能既有好处,也坑到了自己。
  好处是,他流落到军中,这些人不敢擅自冒犯于他。
  更应该庆幸,张燕出身黄巾,文化不高,在经历过招安后好像也没去过洛阳,发现不了后世的汉服和真正的龙袍存在区别,没有直接扒了他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