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心有些忐忑,缓缓道,“可自打那日之后,但凡祁公子不在场,您便闷闷的,不大爱说话,有时批着公文就开始发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少爷,您是有什么不痛快么?”
  梁蕴品顿了顿,笔上墨汁在宣纸上泅开,才写一半的字又报废了。
  “没有不痛快。”梁蕴品沉着脸又换了张纸,“我连着半个月都宿在盈蕖阁,连他都没看出我不痛快,你心眼倒多起来了。”
  “……那是因为您对祁公子百依百顺,要星星不摘月亮,搁谁谁不昏头?”
  一心一想到梁蕴品同陆宛腻歪的场面便浑身冒鸡皮疙瘩,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语道破,索性将窝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少爷,小的打小同您一起长大,心眼多不多您最清楚,拢共就那么几个心眼,一大半都用在您身上了……”
  一心道,“您每日从盈蕖馆出来,脸色便会更差一些,就好像……一直不得安眠,忧思深重似的。”
  “所以少爷能否告诉小的,您到底是在忧心些什么呢?”
  梁蕴品这幅字终于写到尽头,他落下最后一笔,看着纸上不甚满意的墨迹,沉着脸凝视许久。
  半晌,他叹了口气,搁下笔抬头看向一心。
  “一心,你知道……近乡情怯吗?”
  “知道。”一心不解,“但少爷这也没打算回京啊……”
  “不是那个。”梁蕴品很轻地摇摇头,吁了口气,“是一个人离真相越近,越不想知道真相。”
  一心“啊”了一声,随即抿紧了唇。
  “我原以为我同他之间,只有两种可能。”
  梁蕴品憋闷太久,如今话篓子一开,便像在心防硬生生撕出个参差不齐的裂口,叫心事如决堤般泄了出来。
  “要么,他是细作,咱们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之人后,我便可将他禁锢在我身侧,叫他永远也不能再同外面联系。”
  一心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做出评判,又听梁蕴品道,“又或者他真是个无依无靠孤子,只能如飘萍般依附于我,那我也将尽我所能,护他一辈子……”
  梁蕴品垂下眼,倏忽凄然一笑,喃喃道,“说是他依附于我,我又何尝不是同他报团取暖,汲取他身上一丝人气为我续命?”
  一心张了张嘴,骤然想到那个叫梁蕴品说出“从此我孤家寡人”的雨夜,又想到梁相对梁家子“不可近半分女色”的嘱托,一时间竟不知该劝些什么。
  他终于明白梁蕴品为何要以乌纱帽作保,保住祁璐不落入沙卓之手……不仅仅是动了情,更重要的是——他早就做好了无论如何都留下祁璐的打算。
  而沙卓是梁相的人,大相公若知晓此人来路不明,又透过他得知大人身中异毒,不杀了他灭口就算是仁慈了。
  “所以,如今骤然冒出的第三种可能,便叫我心慌难抑……”梁蕴品睫毛微动,“不是细作,亦不是孤子,他或许是哪家娇滴滴的少爷,因倾心于我而奋不顾身跳入火坑,为我解毒……”
  梁蕴品闭了闭眼,“若真如此,我宁愿他是细作。”
  一心心中堵得慌,走上前去握了握梁蕴品冰凉的手背,“少爷,您别太悲观,即便祁公子就是哪家的少爷,只要您同他两情相悦,或许……或许可以……”
  “或许什么?纳他为妾,还是娶他为妻?”
  梁蕴品蓦地苦笑一声,“一心,你觉得襄州城内,能豪掷万金盘下舒志巷,再改造成如今这番模样的人,有几个?”
  “……”一心如鲠在喉,“大概,一只手数得过来。”
  “嗯。我再问你,若是叫襄州首富秦老爷将其嫡子入我府为妾,他当如何?”
  一心忽然不敢想象那修罗场般的场面,“……秦老爷可能会上京去敲登闻鼓。”
  梁蕴品又问,“那若是,我上门求娶他家少爷为妻呢?”
  “这……”
  一心脑筋狂转,眼珠子也转个没停,“若秦少爷也中意您,秦老爷或许生气,但到底是他们家攀上了高枝,说不准一咬牙一狠心,便同意了。”
  “只是秦老爷再有钱,终究是个末流的商贾啊……”
  一心想到这,突然心下一沉,眼神空了一瞬。
  大相公同夫人,是定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原来这是盘死棋。
  “呵……连你都想得到,你猜祁璐为何宁可隐姓埋名跟着我,也不肯同我坦白自己的身份?”
  得到即失去,梁蕴品自那日起便有了预感——祁璐身份曝光之日,便是二人分离之时。
  他有他的身份与尊荣,他亦有他的骄傲与担当。
  “所以……大人当真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梁蕴品站在书案前,形单影只的模样叫一心不忍直视,他头回真切地感受到主子的孤独与破碎,更难以想象经历帝王猜忌与奸人陷害的梁蕴品要如何踽踽独行。
  “如果您不想查了,我便叫弟兄们……”
  梁蕴品不答,仍垂眸深思着,院内却传来一阵凌乱而轻盈的脚步声,无需过多分辨便知道是沙卓一行。
  “大人,”沙卓站定在院子中央,同手下抱臂一拱,自门外给梁蕴品行了个礼,“属下等有要事求见!”
  “吱呀”一声,门开了,梁蕴品逆着斜阳最后一丝光亮,在昏暗的书房中静静看着沙卓。
  “何事如此着急。”
  “禀告大人,是关于祁璐,祁公子身份一事。”
  沙卓微微一顿,似乎在等待梁蕴品传他入内,却久等不得。
  于是微微抬眼,只见梁蕴品从书房内缓步走出,脸上写满了凝重,一心从身后跟了出来,看向沙卓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了的人。
  “……”
  沙卓深深地呼了口气,继而单膝跪地,抢在梁蕴品开口前铿锵有力道,“属下同弟兄们轮番潜入舒志巷各商铺内院探查,终于在今日截获有力证据。据云衣坊的账房同伙计亲口证实,那祁公子,便是唔呃——”
  “卓哥!”
  “沙卓!”
  梁蕴品收回脚,看着被一群人围上去,仰躺在地捂着心口的沙卓,目露寒光。
  “我让你说话了吗?沙卓。”梁蕴品冷声训斥,“你好大的胆子,这头应承我不再查他,那头却擅作主张,还爬进众商铺的内院窃听……你成何体统!”
  “通判府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大人!”
  梁蕴品的一脚对沙卓而言不算什么,他缓过气,很快从青石板上爬起来,带着众人拱手垂头,毕恭毕敬地跪在梁蕴品面前,脸上却是义无反顾的神色。
  “属下之过,由属下一人承担,要罚要打悉随尊便。可是大人断不可因噎废食,姑息养奸啊!”
  沙卓身居低位,却不改疾言厉色,“大人被他蒙蔽了许久,难道不想听听他到底是谁,入通判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吗?”
  “我——”
  “大人不想听,但我却不得不说!即便大人要将我逐出府门!”
  沙卓抬起头,那只凋零的独眼射出鹰一般犀利的光,“那人不叫祁璐,也不是什么父母双亡的苏州人士。”
  “他姓陆,祖籍杭州,是江南首富陆之垣的嫡幺子,陆宛。”
  第21章 21.暗涌
  “说吧,将你查到的事,一一道来。”
  “是。”
  门重重地一关,发出剧烈的撞击声,沙卓拱手弓腰,偏头瞥了眼关门的一心,又回过脸对上端于主座的梁蕴品。
  “禀告大人,前日,小的潜伏在云衣坊内院的屋檐之上,听云衣坊的账房同伙计对账,那伙计像是个新来的,对大人买走了铺内所有软烟罗及雪缎一事颇感好奇,再三向账房打听大人之事。”
  “那账房应是见怪不怪,只轻蔑一笑,叫他莫要多事,更不要妄想攀龙附凤。伙计似有不服,同他争辩,一来二去便说到了祁……陆宛。”
  沙卓似乎不习惯这个名字,顿了顿才道,“那伙计以为,陆宛只是个寻常的贱籍男子,也能爬上大人的床,还如此受宠。他若是能放低身段敷粉描眉,或可与之拼上一拼。”
  “可那账房听了,却呵斥他无礼,并道出了真相——陆宛乃是云衣坊,乃至整个舒志巷的小东家,休得藐视。”
  书房内此刻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亮着,梁蕴品的脸隐在黑暗中,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处才开了口。
  “为何唤他‘小东家’而非‘东家’?”
  “这便是我要同大人说的正题。”沙卓双手合拢一推,做出更加诚挚的姿态,“因为,舒志巷不是陆宛一人的产业,而是江南陆家的产业。”
  “他们真正的东家,是富可敌国,掌控江南道商业命脉的陆家当家——陆之垣。”
  “嘁,即便是陆之垣又有何稀奇?陆公子年方十八,借着父亲的名头来打理街市,给自己长长威风,也说得通吧!”
  一心站在沙卓身后,抱着臂一脸不屑地看着他,“再说了,舒志巷的掌权人爱是谁是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还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当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