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因此我方才问了各位掌柜,他们都说,西市的每一家铺子,都能提供送货到府的服务,且是当晚送到。”
  陆宛抬眼看向梁蕴品,却被他直白的目光盯得心神一颤,垂下睫来,“如此一来,客人便可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却又毫不费劲了。”
  “老天爷……别说我家大人了,连我都想见见这位经商奇才了……”
  一心碎碎叨叨,猛然发现自家主子已经很久没说话了,梁蕴品像入了定一般看着陆宛,而陆宛也觉察到他灼热的目光,自耳根到脖子红了一片。
  “那什么……方才祁公子说的,应当是大人所说‘乱中有序’的部分吧~”
  一心腆着脸替梁蕴品寻根究底,“那‘百花争艳’呢?难不成就是每种铺子多安排几家?”
  陆宛一勾唇角,突然卖起了关子,“一心,我且问你,大人最喜欢哪家布坊的衣料?”
  “自然是云衣坊。”一心想也不想,“我家老爷常说,‘衣贵洁,人贵品’,人若是品行不端,穿得再奢华艳丽也无用,因此我家大人自小便严于律己,穿衣也是顶素顶素的,连袖口上缝了几片暗云纹都不要。”
  “但他如今是正六品通判,又是梁……悬梁刺股得来的功名,”一心话到嘴边,差点说秃噜嘴,尴尬地看了梁蕴品一眼,咽了咽口水道,“总不好日日穿着粗布麻衣去上值,因此夫人便嘱咐咱给大人置办最好的素罗素缎,哪怕一点纹饰都无,穿出去也不失体面。”
  “刚巧,云衣坊便爱入那样的料子,大人每回过来都要选上两匹,有时公务太忙顾不上,还要让王伯特意来买。”
  一心说着想到了什么,捂嘴窃笑,“小的那时还误会过云娘喜欢大人,毕竟其他布坊偶尔也会进这种料子,却不似云衣坊那般精准,回回新进的料子里,总有几匹料似是为大人量身定做的。”
  陆宛笑笑不说话,阿生却在一旁翻起了白眼——自然是量身定做,只是下定之人哪里是什么云娘,明明是自家傻得可怜,一往情深的小少爷。
  “所以……这同‘百花争艳’有什么干系吗?”
  一心终于回到正题,却依旧困惑,陆宛笑而不答,只给了阿生一个眼神,阿生没好气地给他解释,“傻子,还看不出来,你是真没发现,这几家布坊虽然都做大户人家的生意,卖的料子却争奇斗艳,各有千秋么?”
  “啊?”一心摸了摸后脑勺,“我……我哪儿懂那些料子啊……”
  阿生看着他的傻样,叹了口气,“云衣坊的料子非罗即纱,素而不垮,轻盈有质,是大人这般喜好低调的文人墨客的挚爱;而邻家的‘凭阑观衣’更喜重工,蜀锦是他家的招牌;再往后,‘江南韵’偏好绣工好的料子,招牌是苏绣和湘绣;‘绯织坊’全是流光溢彩的织金锦与浮光锦……”
  阿生说着说着,好整以暇地歪过头看着一心,“我家少爷在同掌柜们说话时,你都在神游吗?”
  “我……”
  一心下意识瞥了梁蕴品一眼,打了个哈哈,“嗨,我以为我的职责只是保护大人同祁公子的安全,哪想到还得听这个……所以你的意思是,舒志巷的东家,是故意让各店进不同样式和材质的顶级料子,来制造出这种……差异?”
  “呵,没错。”
  陆宛见一心总算开窍,笑得合不拢嘴,端起茶盏默默啖了一口,“但这样做会有风险,因为人的喜好是会变化的,尤其是贵眷,她们的眼睛会盯着京城的贵妇,而京城贵妇的品味,往往又同后宫中最尊贵与最得宠的女人‘不谋而合’。”
  “因此,以某些料子为招牌的店铺,或许会在某些年份入不敷出,又会在某个不可预见的年份起死回生。”
  “呃,所以……?”
  一心越听越迷糊,见陆宛同阿生又不说话了,摆明了要考他的样子,急得干瞪眼。
  “难为你如此费心要教一心,只是朽木不可雕也。”
  梁蕴品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他沉下那毫不掩饰的欣赏的目光,抿了口茶,撩起眼冲一心缓缓摇了摇头,“所以,每家布坊除了特色招牌,也会进些时兴的料子一起售卖,以保证收支平衡。但若是每家布坊都只卖时兴料子,重合度便会极高,不喜追逐时兴的客人也会面临无料可买的局面。”
  “因此那位东家为了维持‘百花齐放’的局面,背后定然是做出了许多努力,譬如……将赚来的银钱贴补到生意不佳的铺子,年复一年,好叫每一家店都能安安稳稳,长长久久地扎根在舒志巷中。”
  “……”
  一心头回听到如此不惜本钱的经营手法,登时眼大如斗,“您的意思是,这位东家辛苦经营舒志巷并不为财,就是为了有这么一条人人称道的街市,能长久地待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这……这说不通啊大人……”
  一心捧着下巴看着天,绞尽脑汁却只想出一个解释,傻呵一乐,“总不好是为了‘尽地利、均赋役’,给您的政绩锦上添花吧~”
  陆宛愣了一下,没想到一心看着不精明,却能将他经营舒志巷的另一层婉转心思一语道破,登时有些脸热。
  梁蕴品却像是听到什么十分有趣的笑话,两瓣薄唇明明抿得很紧,唇角却恨不得勾到耳边。
  “吃好了便回吧。”笑罢,他低声同陆宛道,弯似月弧的眼中透出一抹柔情,“今夜无事,我去盈蕖馆陪你。”
  【📢作者有话说】
  注:“尽地利、均赋役”——取自北周考核官员的六条标准:清身心,敦教化,尽地利(发展农业生产),擢贤民(推荐人才),恤狱讼(执法公平),均赋役(合理征收赋税劳役)
  第20章 20.暴露
  “砰砰砰——”
  “进来。”
  “大人。”一心伴着斜阳推门而入,见梁蕴品正在写字,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我回来了。”
  “嗯。”梁蕴品头也不抬,“有什么眉目了?”
  “哎,别提了,忙活了大半个月,舒志巷那群伙计就跟被烫过舌头似的,半句话诈不出来。”
  一心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请示,一屁股撂在客座,拎起茶壶便往自己嘴里灌,灌完了随便一抹嘴,就着歇息的姿势向梁蕴品汇报,“掌柜们也通通消失了,云娘自打那日之后便不见踪影,问了伙计,说是到川峡四路进货去了。”
  “偏偏其他铺子的掌柜也要么去进货,要么一问三不知,您瞧金店那位面如弥勒的宋掌柜,天天端着个笑脸守口如瓶,看得老子火冒三丈。”
  梁蕴品闻言岿然不动,笔下铁画银钩照旧,“若是能叫你轻易查到,才不是他。”
  “还记得前两日湖州来信,说是费尽心思才摸到一丝线索,查到了钱庄背后的东家么?”
  “自然忘不了。”一心咬咬牙,“那群吃干饭的废物,查了好几个月,居然同我说金湖钱庄的大东家是苏州祁家?”
  “跑江湖的,谁不知道苏州祁家那位老祖宗是只野兔子?他恨不得往地上放个炮都能造出个娃!弄得祁家乌泱泱好几百口人,家中嫡庶派系纠缠不清一团乱麻,要在其中扒拉出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子的身份,简直难于登天!”
  “怎么,你还看不上这个线索?”
  梁蕴品撩起眼皮,平静无澜的眸中生出淡淡一抹笑意,却又很快消失,“若不是他在舒志巷露了马脚,这个线索便能坐稳他祁家孤子的身份了。你技不如人,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就是……就是,没想到祁公子居然能谋划到这一步嘛……”一心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敢说太重的话。
  “呵,他从来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柔弱。”
  梁蕴品又垂下眼,开始写“清静无为”四个大字,“你同我一齐见证过他拆穿假账本的场面,也清楚他曾以一己之力改造舒志巷,是居于幕后却能运筹帷幄之人。若你此时还将他视为人畜无害的小白兔,那便是你的失职了。”
  “是……”一心有些诺诺,“那接下来小的应当……”
  “继续查下去便可,云娘不可能一辈子不回来。”
  梁蕴品手腕一勾,勾勒出一个柳骨颜筋的“清”字,“他那日便意识到会暴露,严防死守也在情理之中,慢慢来,总有那些掌柜松懈的一日。”
  “是……”
  一心耸耸鼻,抬脚要走,突然顿在原地,用复杂的目光扫向梁蕴品,踌躇着看了又看,直到梁蕴品眉心一蹙。
  “有什么话便说,吞吞吐吐的成何体统。”
  梁蕴品写上“静”字的第一横,手却莫名抖了抖,叫他怎么也看不顺眼,一抬手便将那张纸囫囵扯掉了。
  “……”一心惴惴不安地上前,扭捏半晌才开口,“少爷,我怎么觉着,您最近……心情有些奇怪?”
  “何出此言。”梁蕴品抽出新纸,重新落笔。
  “就……您那日在舒志巷,即便意识到祁公子就是那位东家,他骗了您,您也一直笑脸迎之,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