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她不敢放声高歌心中的情意,只能悄悄地低声吟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般得无望寂寞。
  锦瑟的心被狠狠地攥紧,突然想问问自己是否也如那女子一般寂寞无望?
  世人都道云麾将军的夫人,温柔贤淑,现在恐怕还多了一条“包容不妒”:只因她的夫君——堂堂的将军,近日里却迷恋上了一个戏子,日日流连戏班,就连她的丫鬟都为她打抱不平,而她居然毫不介意!
  可她真得是无动于衷、毫不动容吗?
  她自己也答不出来。
  她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一直由父亲带大,在她心目中,父亲是这世上最厉害但也是最慈爱的人!父女俩相依为命,彼此为对方撑起一片天。
  可是老天狠心如斯,十三岁那年,父亲身为副将随军出征匈奴,她苦苦在家等了一年,到头来却只等回父亲的棺椁和染满鲜血的盔甲。
  那一刻,她觉得头顶的天就这么塌了。
  流干眼泪后,她告诫自己,不要再让别人成为自己的天,不要再放感情在任何人身上,这样,她就不会再因为失去而遍体鳞伤。
  出征归来的骠骑大将军是父亲生前的旧友,他对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属下而自责,也可怜故人之女父母双亡再无依靠,便决定让自己的儿子迎娶她照顾她。
  世人都说她好福气,能嫁进堂堂将军府,成为少将军的夫人,可这福气是用父亲的命换来的,她宁愿不要。
  但她知道父亲生平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能嫁个好人家,平顺安康地过完一生,所以她应承了这门婚事,在三年守孝期满之后,坐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嫁进了将军府。
  只在成亲前夕,将父亲送她的长鞭深埋进土里,也埋葬掉所有的过往,以及曾经的她。
  成婚之后,她学着像真正的大家闺秀那样尽心侍奉公婆,和她的夫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是的,仅仅是相敬如宾而已。
  巫箬本想避开人群,寻一清静之地,不想远远地就看见本应冷清的菊圃旁早有人在。只见那女子大约双十年华,梳着妇人发髻,身上一袭素白云罗衣,面容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但别有一番韵味,尤其是双眉间萦绕着一股英气,想来性格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
  只是……巫箬的目光落在她双臂之间,那里轻轻缠绕着一条披帛,长长的两端直垂到脚边。披帛是贵族女子常见的衣饰,锦、缎、绸、纱皆可制成,只是像如此薄如蝉翼,柔若春水的轻纱,当真少见。
  尤其是那纱,看上去似乎并非寻常之物……
  身旁李淳风“咦”了一声,“那不是锦夫人吗?她怎么独自在这儿,越兄跑哪儿去了?”
  越兄,锦夫人?巫箬蓦然想起昨夜红药告知她的话:
  “要说吴王生辰会不寻常的事还真没有,倒是一件风流韵事近日在长安城闹得妇孺皆知。骠骑大将军的独子越翎自小熟读兵书,武艺高强,十七岁便随父出征匈奴,立下汗马功劳,被皇帝钦点为云麾将军,一时间成为长安城闺中女子最钦慕的对象之一。听说他及冠之后,家中门槛都快被求亲的人踏破了,可谁也想不到,他最后却奉父命迎娶了一个小小的副将之女。婚后虽然表面上伉俪情深,但有人盛传他心中并不满意这位算不得美貌的锦瑟夫人,两人关系形同陌人。果不其然,这才过了四年,就听说他迷上了一位擅演武戏的刀马旦,常常流连戏班,很晚才回家。说来也奇怪,这要是换了别家的正房夫人,早就上门闹去了,那位锦夫人却沉得住气,像没事人似的不闻不问,也不知是她不敢,还是他们夫妻之间真得没有多少感情。”
  眼前那位锦夫人大概就是红药口中的那位吧。
  巫箬还在沉思,李淳风已经上前打了招呼,“锦夫人,许久不见,近日可好?”
  “原来是太史大人。”锦瑟福了福身子,礼节周到,笑得从容,“我一切都好,劳太史大人费心了。倒是夫君常常念叨,说您已经许久没到将军府来与他切磋武艺,定是朝中公事繁忙,无暇抽身。”
  他,公事繁忙?那怎么天天往水月堂跑?巫箬斜睨了李淳风一眼,只见此人脸上毫无心虚之色,还煞有其事地点着头:“近来确实无暇抽身。对了,越兄怎么没陪着夫人?我还说当面给他致歉,约个日子好好与他切磋一番。”
  “夫君他……好像要帮吴王殿下处理点什么事,要等开席时才会过来。”锦瑟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失色,虽然很快便恢复如常,但还是被巫箬看在了眼里,“您知道我爱菊,听说吴王府的菊花圃栽了许多名种,我就自己过来看看,让大人见笑了。”
  正说着,一个身着绿衣的小丫鬟找了过来,一看到锦瑟,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小步跑到她身边,轻声说了几句。
  “既然要开席了,锦夫人就先去吧。”李淳风连忙道。
  “那就先告辞了。我会将太史大人的话转达给夫君的。”锦瑟又福了福身子,还向不远处的巫箬点了点头后,带着丫鬟离开了。
  巫箬这才走上前,站到李淳风身边,看着满圃各色菊花,俯仰生姿,似是无意地说道:“李太史既与越将军是挚友,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风流韵事,你刚才那一问,到底是有口无心呢,还是明知故问?”
  李淳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阿箬你可听过东晋隐士陶潜的事迹?传闻他文采斐然,但因为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辞官归隐,在南山下结庐而居,遍栽菊花。后人便都称道这菊花就与陶潜一样生性高洁淡雅,不与百花争抢风头。可谁说菊花只有一种颜色,一种姿态?你看,这苗圃中的菊花就是姹紫嫣红,集万千风韵于一身,当它们怒放之时,气度声势不会输给任何一种名花。”
  “李太史似乎有言外之意。你到底说的是花还是人呢?”
  “当然是说花了。好了,我们也过去吧。听说今日吴王殿下请了有名的戏班来助兴,去晚了可就看不到好戏了。”
  等到两人回到举办生辰宴的后花园,席间早已坐满了客人,男女宾客一人一几,分列两旁,正中前方的戏台上一壮年武生正和着锣鼓声将手中旗子挥舞得虎虎生风,赢得台下阵阵叫好。李淳风将巫箬引到她的位置上坐下,巧的是旁边正是之前遇到的锦夫人,两人相□□头致意。
  落座后,巫箬目光一扫,今日来的贵客不少,坐在吴王周围的那两个年轻公子更是地位显赫,左手那位是李恪的同胞母弟李愔,右边那位稍显瘦弱的则是长孙皇后的第三子李治,他们身边还有两位女子,年龄稍小的那位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高阳公主,尚未及荆,便已长得国色天香,明艳动人,年龄稍大的那位则温婉和顺,像极了春日里的碧波,美丽又不咄咄逼人,正是长平公主。
  或许是她的错觉,那位长平公主似乎也正在上下打量着她。
  一番主客客套之后,宴席正式开始。菜肴算不上丰盛,食材也没有多少稀奇之物,但每一样都精致可口,搭配适宜,由此可见主人一切从俭的习惯以及待客用心的周到。
  看来,这皇子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即使是小小的宴席,也要百般思量,既不能骄奢淫逸失了皇帝的信任,又不能太过简陋得罪臣子失了拥护。
  眼看着宴席上的气氛渐入佳境,主人平易近人,热情好客,宾客自然就慢慢随意起来,你来我往,觥筹交错,甚是热闹。
  巫箬右边是锦瑟,旁边则坐着几位诰命夫人。她们喝了点酒,谈性也上来了,凑在一块,小声地议论着。
  “看来这传闻是真的,越将军他们当真是夫妻不合,我今日亲眼看见越夫人独自坐车前来,过了许久才见到越将军。”
  “可不是,他们两人见了面也像没见似的,没说两句话,越夫人就一个人去了花圃赏花,越将军也转眼不见了人,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还用猜?你们好好想想今日来吴王府表演的是哪个戏班子!”
  几个贵妇齐齐吸了口凉气,“越将军不会这么大胆吧?这种时候还敢去见那、那种女子?”
  “人家现在可是名角!看着吧,马上就要上场了。”
  虽说案几之间隔了段距离,几人说话也故意压低了声音,但巫箬有灵力在身,自然耳力不凡,将几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微微侧头,看了看右边的锦瑟,只见那女子坐得挺直,面无异色,不知是没听见别人的议论,还是在强装镇定。
  巫箬对面的席位上坐的正是李淳风,他的身旁坐了一位年轻男子,作武将打扮,大约二十七八,相貌堂堂,英姿勃发。看周围人的目光,大概就是那位越翎越将军了。他本和李淳风谈得甚欢,但当戏台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鼓声时,他立刻止住了话头,目不转睛地望向台上,脸上还露出三分温柔的笑意。
  巫箬微微皱眉,也望向戏台,就见一身着刀马旦装束的妙龄女子踏着锣鼓的节奏一个鹞子翻身登台亮相,顿时赢得一片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