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第142节
  此毒……无解。
  殿内灯火摇曳,祝无执捏着纸张的手指发颤。
  他猜到过薛见春知道真相后,定会和李行简决裂。
  但没想到会是如此惨烈的方式。
  祝无执垂下眼,静坐片刻后,起身走到烛台跟前,把信纸置于烛火上。
  火舌一点点吞没纸张,他望着跳跃的火光,神情微怔,直到指尖被火烧地一痛,才蓦然回神。
  他把几张纸烧了个干净,心却难以平静。
  如果…如果他当初多劝劝李行简,是否不会走到这般地步?
  烛火将他眼底映出一片橙红色,他站了很久,才转身吩咐静立的皇城司指挥使。
  “待明远处理完家事,护送他回京。”
  “另外…帮他寻解药。”
  指挥使拱手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祝无执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殿外浓稠夜色。
  夜气沉沉,透出几分料峭寒意,全然不似将夏时节。他无声伫立许久,才收回视线,起身步出殿门,往仁明殿去了。
  他沐浴后走进内室,温幸妤正迷迷糊糊起身,似乎是想倒水喝。
  祝无执上前,主动倒了水递到她唇边。
  温幸妤接过喝了几口,也稍微清醒了点。
  殿内昏暗,她隐约察觉到祝无执心情不大好,随口问道:“发生了何事?”
  祝无执往桌上放杯子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搁下。
  “都是些朝政杂务。”
  温幸妤哦了一声,躺了回去。
  祝无执从她背后抱着她,直到怀中人呼吸均匀,他依旧毫无睡意。
  她刚因为安安诞生,做了他的干娘心绪有所好转,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
  李家的事,坚决不能被她知晓。
  *
  六月份,李行简回到了汴京。
  祝无执微服出宫,两人约定在樊楼见面。
  他默然端坐于窗畔,片刻后雕花门扇被推开,李行简蹒跚而入。
  抬眼看去,祝无执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昔日风流蕴藉,意气风发的巨贾李行简,如今行尸走肉般,深陷的眼眶中两颗眼珠黯淡,青袍空荡荡地垂挂于骨架上,形销骨立。
  他甫一坐下,便用帕子捂着唇咳嗽起来,鲜血顷刻渗透了丝帕。
  “你……”祝无执握着茶杯,干涩道:“莫要放弃,我已命人去寻解药。”
  李行简苦笑摇头,嗓音沙哑:“不。”
  “我这样的人,如何配活着?”
  至爱反目成仇,刃尽阖门,怀抱稚子投河,亲人俱殒。
  祝无执沉默,想要劝几句,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见到挚友,李行简强撑了几个月的冷静,彻底维持不下去。
  他抱着头,神情痛苦,眼泪横流:
  “你知道吗,那天是我二叔寿宴,春娘给我倒了杯酒,笑得很温柔,我喝药就昏迷过去,待醒来时,整个府邸静悄悄的。”
  “我头疼欲裂,推门出去……见到了一地死人。”
  “那天的雨好大,我以为我在做梦,直到被下了迷药的仆从醒来,惊声尖叫。”
  “我冲到我爹房里,看到了几乎…几乎成肉泥的他。我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踉跄着出门,到河边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着。”
  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我跌跌撞撞拨开人群,就看到…看到……”
  他闭了闭眼,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往下说:“春娘抱着安安,浑身湿透,脸色惨白躺在那……我不敢相信那是她。”
  “她明明那么坚强,怎么就选择自尽了呢?河水多冷啊……”
  “我宁愿她杀了我……而不是独留我一人面对这一切。”
  祝无执心头发涩,听不下去了,倒了杯茶,递给李行简,试图阻止他继续陷入痛苦回忆,折磨自己。
  李行简接过茶,手指紧紧捏着杯子,没有喝。
  他垂着头,脸色苍白绝望。
  “你当初说得对,我是个蠢货。当初要是听你的话,要么把我爹杀了,要么跟春娘挑明一切,哪怕她恨我,也好过带着安安……带着安安寻死,走了绝路。”
  说罢,李行简又剧烈咳嗽起来,祝无执看到手帕上的鲜血里混着碎肉,微微侧开了视线,不忍再看。
  “长庚,待我安顿好一切,将家财散尽,就下去见春娘赎罪。”
  “你说…她会想见我吗?”李行简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恐慌:“会不会黄泉路上也不愿见我一面。”
  祝无执觉得喉咙像塞了一团棉花,他沉默了片刻,哑声道:“恩怨已了,不会的。”
  李行简听到祝无执笃定的回答,嘴角向上提了提,只是笑比哭还难看。
  俄而,他似乎整理好了情绪,坐直身子抹掉脸上的泪,“待我去了,还望长庚能劳心费力,把我葬在春娘和安安墓穴旁。”
  祝无执本想问为什么不合葬,待看到李行简苦涩的神情,旋即就明白了。
  他怕薛见春觉得晦气。
  祝无执心里发堵,良久才嗯了一声。
  李行简神情松怔了些,转头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
  雅间陷入沉寂。
  半晌,他转过头看着祝无执,嗓音很轻:“长庚,我悔之晚矣,但你还来得及。”
  “有些事强求不得。毋待玉碎珠沉,芳魂杳然,方悟迟也。”
  说罢,他未等回应,起身拱手后,缓缓离去。
  门被无声地拉开,复又轻轻合拢,青衣消失。雅间内,只余下祝无执一人独坐。
  强求…不得吗?
  *
  七月份的时候,李行简自尽了。
  他散了一半家财,剩下一半捐入国库。
  祝无执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殿中批阅奏折。
  他愣了很久,耳边的声音似乎都变模糊了。直到王怀吉轻声呼唤,才恍惚着回过神来。
  祝无执神色很平静,他借巡查为借口,瞒着温幸妤,出宫为李行简办后事,葬在了薛见春墓地旁边。
  汴京山野草木繁盛,阴云低垂。
  众人早已默默散去,他独自立在墓碑前,垂眸凝视着碑上那行新刻的名字。
  纸钱灰烬犹在风中盘旋飞舞,几片被风所迫,轻轻贴在冰凉碑石上。
  祝无执伸出手,想把纸钱取下来丢进火盆,然而一阵风过,纸钱又飘然离去了。
  不知站了多久,细密雨丝悄然垂落,初时如雾,继而转急,簌簌有声,打在坟前未熄的香烛之上。
  王怀吉悄悄在祝无执身后撑伞。
  雨线无声织着,天地之间唯余一片灰蒙水色,渐渐模糊了石碑的轮廓。
  祝无执动了动僵硬的腿脚,垂眸转身,“回罢。”
  八年好友,共饮浊酒,共谋大业,如今只剩此碑。
  *
  盛夏天气,哪怕殿内摆着冰盆,也难消暑气。
  温幸妤常常整个下午都恹恹地侧躺在榻上,连书也看不进去。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不慎说漏嘴,让她知晓了李家的事,遭皇帝责罚。
  这日祝无执难得闲暇,牵着温幸妤的手在御花园散步。
  两人走了一会,坐到凉亭里。
  桌上摆着冰过的瓜果,琉璃盏里盛着葡萄,晶莹剔透。
  温幸妤倚在凉亭朱漆栏杆上,蝉声聒噪,穿透层层叠叠的碧叶,吵得她心烦气躁。
  不知怎么了,总是心绪不宁。
  祝无执剥了葡萄放在温幸妤唇边,她偏过头没有吃,他也没强求,自己吃了,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指尖的汁水。
  “陛下,”温幸妤的声音带着倦意,懒懒散散飘过去,“春娘一家何时归京?前些日子信里说,同州暑热难当,想是该动身回京了罢?”
  祝无执擦手的动作一顿,旋即恢复如常。
  他把帕子随手放在桌上,抬眼望向温幸妤,眸底映着她恹恹的面容。
  “明远和春娘性子都逍遥,前日信中说,二人忽起了游兴,要去荆湖一带走走。那地方山水清绝,想必是乐不思蜀了。”
  他语气舒缓,听不出半分异样,末了笑了笑,“估摸着…要到年底方能回京。”
  “年底……”
  温幸妤喃喃,叹息了一声:“还要这般久么?我想安安和春娘了。”
  祝无执面色不变,安抚道:“年底就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