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心中重担卸下,是久违的轻松。
  然而,当林间鸟鸣清晰入耳,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氛围悄然弥漫。
  彼此都回过神,那夜的伤害仍在心头挥之不去,谁也没再说话。
  沉默蔓延。
  贺兰澈嘴唇苍白,强撑着拿出那封回信。
  藏在心口处,经历这一圈颠簸也没有弄皱。
  她眉心一跳,下意识想夺,却被他侧身躲过,没他敏捷。
  就见他展开,当场又念了一遍——
  “我见君,如深渊望月……寄来世,不相离……不愿负人,偏生负你……两不相关。”
  “……”
  “为何不将名字写全?”他声音低沉。
  她犟道:“早知道不写了。”
  他眼神中还带着气,冷哼一声:“万幸你写了。”
  他先瞪着她。
  她回瞪他。
  他后来望着她。
  她还是瞪着他。
  对视片刻,贺兰澈紧绷的下颌线率先软化:“你若不写,自己跳下来后,准备如何?”
  她嘴角不受控制地下撇,委屈漫上鼻尖,小珍珠倏然滚落。猛地扑进他怀里,卸下所有防备,只剩柔软。
  “我准备若还活着,就来找你……”
  “可我怕你生气,再也不原谅我了。”
  她仅能活动的半只手臂搂住他脖颈,小珍珠不遂人愿,不停滚出,汩汩落在他颈窝里,烫得他一颤。
  贺兰澈声音哽咽:“骗子……你不该骗我,不该一次次推开我,不该一直隐瞒我。你怎么不想想,有我配合你,咱们会事半功倍呢。”
  她埋首在他颈间:“我不信你会为我背弃情义……更不愿你有危险……”
  “那你宁愿我伤心欲绝?”
  “伤心可以愈合,命却只有一条,”她收紧手臂,哭得更凶,“你别生我的气……”
  贺兰澈替她拭泪,自己却又掉眼泪,便和她贴着脸:“生气归生气,又不是不喜欢你了。”
  哭到最后,两人精疲力竭。他无法行走,她便支撑着他;他则小心翼翼捧着她受伤的手臂,寻到一处干燥山洞。
  这处本就是她先前踩好的点,竟还备着一块能照明的夜光璧、几张软垫、若干遮挡物,以及匕首、银两、衣物,还有够撑三五日的水和食物。
  她嘟囔着:“早知道你会摔成这样,当初就该多备些东西的。”
  她竟然划破掌心,鲜红的血珠沿着洞口滴落一圈。
  果然一群蚊蝇便带着虫蚁,骂骂咧咧、举家搬迁。
  *
  贺兰澈看见这奇异的场景,先是怔住,随即反应过来,疼惜着要为她包扎,一边问:“这是为何?”
  话问出口,他立刻恍然:“世传无相陵有本……”
  “秘术。”她接口道,却将伤口伸向锦锦。
  锦锦圆眸微怔,勉为其难地舔舐起来。
  “百毒不侵之体,伤病速愈之能……多年前,我便是靠它在蟒川虫谷地狱中活了下来。”她语气平淡,“实则非是秘术,而是毒蛊。放心,我不甚觉痛,亦不知冷热……今生……也绝育了。”
  毒蛊?他正想要心疼她,可怎么听起来,全是好处?
  在她淡淡的语气间,那道伤口迅速凝结,残留的血迹颜色转深。她挡住他欲靠近的手。
  “你莫要碰我的血,更不能对外人提起半分。否则便是我白家当年,满门皆丧,死无全尸的下场。”
  “先前在旧庙挨的那一掌,也是靠它才撑过来的。”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今后,他季氏,亦将因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沉默再次笼罩二人。
  贺兰澈又觉浑身剧痛,连心脏都揪紧了似的,不知是为她而疼,还是为了谁疼。
  他喉间发紧,迟疑着开口:“二哥,他真的……”
  白芜婳望着他,无奈一笑:“他没死,方才我吓那老头的。你走后,他总为你抱不平,阴阳怪气,总想激我杀他。我确实动过念头,若他死了,便省了这场婚宴,照样能聚齐众人……”
  好爽,这就是长了嘴的感觉,两三句话便能说清的,何必拉扯。贺兰澈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另一个名字。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你刺他……是因他也参与了吗?”
  她沉默片刻,闷声道:“先治你的伤吧。”
  两人心照不宣。她默默拿出药箱,备好物品,将银片在火上烤过,走向他。
  “脱了裤子,我先看看。”
  “……”
  贺兰澈立刻感到很不妙,下意识搂住裤腰。这才显出几分平日熟悉的模样,方才的气氛实在很陌生,像是新认识的。
  “非脱不可吗?”
  他素日轻袖锦袍之下,都是方便活动的丝绸中裤。因行走江湖,自然要方便骑马,裤腰高且系腰带。
  总之……总之……平时的裤子好脱,也能遮羞。
  像今日这大腿处的伤,裤腿捞起来就完事了!
  偏偏好死不死的,今日为博出位,他穿了偃甲。覆皮革防护于关键部位,兼具机关的灵活与衣物的贴合。哎呀——说一大堆的,总之是固定式的裤装。
  要脱,得一起脱完的。
  他要崩溃了。
  “讳疾忌医?你治不治?”她见他磨磨蹭蹭的,手一直按着裤子。
  她劝道:“我又不是没见过。”
  他猛地抬头盯着她。
  “不是你的!我是说,我又不是没见过别人的。”
  ???
  他盯得更紧了,眼底翻涌着明显的怒意。
  “我是、我是医师!”她也罕见无奈捏紧袖子,“治外伤的医师!!!”
  他这才勉强妥协。
  半晌后,他要求她把夜光璧藏起来。黑暗中,窸窸窣窣一阵,偃甲和苦茶子被丢在一旁。他又慌忙扯过一件衣物围在腰间——竟是她的裙子!最后抓起软垫蒙在脸上,闷闷地传出一声:“好了。”
  她靠近,在微弱光线下仔细为他清创。黑暗中,总算看不见他耳根红得几乎滴血。
  “我没有痛觉,你要是疼就说一声。”
  “嗯……”贺兰澈声如蚊蚋。
  却没有那么疼。轻微骨折,伤口不算深,因金属革片和石头相撞,刮擦了一道口子。她突然笑出声:“你不是总盼着我给你治伤?如今得偿所愿了。”
  贺兰澈:“……”
  终于完成清创、包扎,他急着拿裤子,却被拦住:“要透风的。”
  震耳欲聋:“愈合前都不能捂着。”
  贺兰澈再次崩溃。
  最终,只能从她准备跑路的包袱里挑了件最不像女装的青色外衫,围系在腰肌处。他努力说服自己:辛夷师兄也是这么穿的,没什么不同。
  “你……你以后不能说出去……”他埋着头,好恨啊!与偃甲不共戴天!
  羞愤欲绝!
  她幽幽道:“瞧你这男德经背傻了的样子……”却也忍不住笑,“你不说出血晶煞之事,我便不说。”
  他立刻伸出手:“拉钩。”
  小指再次勾缠。
  片刻后,贺兰澈又恢复那副别扭、破碎、伤心,还带着一丝威凛的语气:
  “除却治伤,你还看过……”
  “没有。”她斩钉截铁。
  她知他心结,知那一眼、见那一嘴,啵脸上去的伤害,更知任何解释都苍白。
  隔阂真实存在。
  “我不愿再骗你。为了报仇,我需接近他,获取信任。他……他确实擦过边,但擦得没你多……”
  她好像也觉得不对。
  “总之,就擦过一两次。”
  还是不太对。
  “且他擦边令我抗拒。我……我只想和你擦边。”
  她不知如何解释更妥。
  战术性擦的只是脸边,最多还有一次嘴边。还是被偷袭的。这结算在她今日的战绩中,是奇耻大辱!
  可是,凡成大事者,怎能不有牺牲呢。
  和这傻狗却不止这些……何况,今后她会好好弥补他的。
  ……
  一两次。
  贺兰澈却扭过头。
  他其实想问:她是假意,那大哥是认真的吗?
  大哥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婚仪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浸透了他的用心。
  连最敬重的父王都抛诸脑后,只为护她周全。
  漫天的孔明灯。极耀满城,举世皆知。
  中剑后仍不顾一切的扑救。
  要如何手段,才能使大哥如此心甘情愿?
  想到这些,贺兰澈只觉得一阵心疼,胸口闷得几乎窒息。
  到底多早就在暗通款曲,又到底瞒着他,骗了他多少事?
  伤他心的,不止她。还有大哥,更是致命。
  终究未问。这夜光璧的存在,就足够令人沉默。
  她见他脸色愈发潮红,眼白泛红,不由蹙眉,伸手探他额温,却还是没有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