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这等丑闻,若在宫内传开,便是灭顶之灾。
  夜幕渐垂,宫中愈发静谧。
  谷星与江兀下班后,并肩沿着宫道往住处缓缓而行。
  漫天雪色,铺陈在重重红墙之上,冷光映照着檐角。灯笼已次第点亮,宛如一条腾云驾雾的长龙,红光映着雪地,一路蔓延不绝。
  偶有侍卫披甲执刀自廊下疾行,铁靴踏雪,发出沉闷的回响,转瞬又隐没于曲折的回廊深处。
  安静的宫城之下,风雪遮掩,仿佛暗潮已在墙缝中潜滋暗长,某事正在无声中酝酿。
  那块尿布便如地头新生的花生苗,看似无害,实则根系纵横。花生苗拔起,带出的不止一颗两颗,连着泥土底下的种种秘密,青涩而脆弱。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未及成熟便强行见天光,终究是没了活路。
  太医院里,江兀一边查阅医书,一边强忍着耳边的嘈杂。
  院中人三五成群,低声密语,宫女怀孕、婴儿失踪的流言如潮水般弥散,想不听见都难。
  他烦躁地合上医书,正欲抱书离开,却被杂役拦下,要他去登记书册才可带离。
  江兀只觉郁闷至极,索性将医书一丢,空手而出。
  屋外夜风迎面扑来,带着雪意,直钻衣领。天边残留着最后一抹紫霞,暮色将雪地渲染成银紫色调,光秃的树影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影子,仿佛一缕缕链索,圈锁着宫城。
  他漫无目的地踏过石板,踩进柔软的积雪。远远地,雪地里蹲着一个毛茸茸的身影,淡淡的树影横亘其上,好似有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缠住。
  江兀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想喊她的名字,却在一瞬间心头一紧。
  雪色与树影交错间,那道身影竟像透明一般,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风雪中。
  他心跳微乱,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压低嗓音唤道:“林风!”
  雪地里那人闻声回头,眉眼间尽是懒洋洋的神色,鬓发间还挂着雪花。
  江兀这才松了口气,抱怨道:“你怎么在这雪地里蹲着,冷也不怕?”
  话音刚落,江兀才瞧见那小雪坡,宛如一座孤坟,白雪未及遮盖处,赫然插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字迹圈圈绕绕,他辨不出其意,只觉心头又沉重几分。
  “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那些宫女与胎儿,若是事发,会落得何种下场。”江兀低声道。
  紫霞斜照在谷星的面庞,将她脸上的轮廓映得分外清晰。她目光坚定,并无半分犹豫,仿佛心中早有答案。
  她低声开口,字字清晰:“江兀,那日与你说的五个婴儿。一个男婴被县令家收养,一个去了镖局做学徒,两个女婴被送进了勾栏院,最后一个女婴去了农户人家。”
  江兀听罢,嗓子发涩,喃喃道:“人人皆有归处,这每一条路,虽艰难,总好过淹死在井口,或夭折在腹中罢?”
  “或许吧。”谷星轻叹,眉目间有淡淡的哀色。
  一个月最少八个婴儿被送出,二十年,便是一千九百二十条命。
  她想起多年后,县令家的养子成了朝堂上的棋子,镖局的男孩做了死侍,勾栏院的女童学了说唱,农户家的女婴成了冥婚的对象。
  人人皆有归处,却未必有归宿。
  谷星缓缓展开那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社会福利草稿,笔尖一遍遍涂改,心头却如雪地一般,怎么也走不出尽头。
  她忽而低声道:“江兀,我以为只要辅佐一人成为明君,世间便能安稳,人人有所依靠……可如今才知,身边竟无人可托付大任。”
  江兀轻哼一声,抬眸看她,“你志在鸿鹄,何不亲自执掌乾坤?”
  他话音未落,一道劲风忽然破空袭来,夜色中寒光乍现!
  紫霞尚未散尽,那道身影如旋风般疾掠而至,长剑裹挟细雪,直刺谷星。
  谷星侧身避让,右手扬起,袖口翻飞,卷起满天细雪。
  江兀见状,心头一紧,急欲上前拉住谷星。可那持剑黑衣人显然早有顾忌,剑锋未及江兀身前便陡然收势,脚尖一点雪地,身形又欺近三分谷星。
  雪花纷飞,剑光如霜,三人间的气氛瞬间绷紧,杀意凝在呼吸之间。
  谷星与江兀狼狈退开,对面黑衣夜行人却再无迟疑,一招既失,紧接着又是一剑破空斩下。
  江兀只觉一身冷汗浸透了衣背。那黑衣人身法如鬼影,来无影去无踪,分明是冲着谷星性命而来。
  谷星裤脚沾满冰雪,却无半分慌张,反倒顺手折下一根树枝,张口便是一嗓子:“救命啊——!!!”
  她这一嗓子穿透夜色,激得黑衣人杀意更盛,剑锋一转,疾如雷电,直斩她颈侧。
  江兀心急如焚,恨自己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谷星步步后退,手中的树枝被锋利剑刃削得寸寸飞散,化为雪屑。
  剑光逼面,谷星忽地低身一脚,狠踹对方下盘。黑衣人猝不及防,只得侧身避让。
  “哈哈哈祝永德,你为你干儿子来报仇?”谷星带着几分戏谑,嘴角勾起,将手中断枝随手乱丢。
  江兀心头一震。祝永德?宁贵妃宫中的那位总管太监?那干儿子……莫非是刘于?
  电光石火之间,江兀脑中将因果脉络拉直。正对上黑衣人恼怒的目光,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他来不及多想,纵身便冲到谷星身侧,一把将她推开剑锋。
  刀光如电,江兀手臂上立刻被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沿着衣袖渗出,留下数道血线。
  谷星趁势,身形一低,腿脚横扫,雪花飞散。祝永德身手虽快,但不及地形陌生,一脚踏进雪坡,却没想到那处竟藏着暗刀!
  “嘶——!”祝永德痛哼一声,脚下血迹浸出雪地,绽开几朵梅花红。
  还未等他回神,远处响起一阵急促脚步,侍卫的呼喝声破空而来:“在那里!”
  祝永德狠狠盯了谷星一眼,眼底杀机更甚,却终究不敢久留,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夜色雪影中。
  谷星这才松了口气,从地上慢悠悠爬起,拍掉身上的雪,转头望向江兀。
  她见他还好端端地立着,手脚俱全,“哈哈”笑了两声。
  “你还好不。”
  江兀脸色惨白,唇色发青,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死里逃生中缓过劲儿。
  他一手死死捂着胳膊上的伤口,低头瞥了一眼血迹,额角的冷汗还没干,就被谷星这一阵傻笑气得眼一黑,软绵绵地向后一倒,直接晕了过去。
  这时赶来的侍卫见状大惊失色,还以为江医师身中要害、气绝身亡,几步冲到他身边,“江医师!江医师!”
  谷星连忙摆手,抢在众人尖叫前说道:“他没事,没事,就睡着而已。年轻就是好,在哪都能倒头大睡。”
  她感慨完,回头就吩咐侍卫,“快,刺客脚受伤,顺着血迹搜!还能追上!”
  见侍卫们慌慌张张散去,谷星转身弯下腰,撸起袖子,竟硬生生把一米八几的江兀扛上肩头。夜色里她憋着气一路小跑,将人背到太医院。
  江兀也是命好,这边中刀,没走几步,那边就能遇上专家会诊。
  到了地方,推开门,正好撞见太医们围炉闲谈。空气里还残留着药草和茶的温暖味道。
  众人闻到血腥味,齐刷刷抬头,瞧见谷星扛着半死不活的江兀进门,都傻了眼。
  “江医师?!出什么事了?!”
  江兀交到太医们手上后,转头风风火火奔出医舍,直奔荒院。
  刚进院门,雪地上便是一片杂乱的脚印。院落静悄悄的,夜风卷过老树,萧枫凛孤零零站在屋檐下,黑发和外袍都染着雪,抬头见她走近,一脸惊愕。
  “林……你不是当值吗?”
  谷星三步并作两步,将他一把拽进屋内,顺手关上木门,把风雪全隔在外头。
  她气喘吁吁,刚喘过气,就被萧枫凛鼻尖一皱,他伸手就去摸她的手臂、袖口,脸色陡变:“你……你身上怎么是血?”
  谷星这才缓过神,转身紧紧握住萧枫凛的手,“听着,别来找我。”
  这一句,把萧枫凛说得脑中嗡地一空。他下意识反手扣紧她的手,指尖几乎要陷进她的掌心,语气带了点慌乱与哀恳。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谷星直视着他,声音低低的:“刘于之前在御花园见过我,估计很快就会举报我的假身份。你再找我,会有危险。”
  萧枫凛眼神一紧,原本柔和的神情一扫而空,眉目之间浮出少年罕有的坚韧和锐气。他低声问:“林风,方才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语气坚定,毫不退让。
  平日的沉静乖巧此刻全都收敛,只剩下浓浓的忧虑与决绝。
  谷星却只是淡淡摇头,语气冷静得近乎无情:“人人皆是肉体凡胎,但我不是。我下凡,是为了救世。”
  她的话音低沉清冷,与平日温声细语的林风判若两人。月光模糊了她的身影,却映在萧枫凛的眼中,他看不见,明明攥着她的手,却感觉两人的距离并非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