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面容尚显稚气,但三庭五眼已定,骨相清峻,眉宇间隐有老成。
  谷星一时错愣。
  初一看,还以为是那被她锁在新宅的刘仁善千里投胎,寻她索命。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旋即一想,却也说得通。
  他是太后最信任的贴身太监祝永德的义子,此刻在宫中谋个杂役,再自然不过。
  系统111低声感叹:“遇谁不好偏偏遇他。他也是真倒霉,总是撞上你。”
  谷星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心想这话糙理不糙。
  “你是哪院的宫女?”
  那少年出声了,语气不重,话里却含着些隐隐的惊讶。
  “怎的在这折花?”
  他顿了顿,又皱起眉头,略带责怪“你不知道?这是宁贵妃最爱的朱砂梅。”
  她面不改色地笑着胡扯:“我是御花园杂役翠花。”
  “不是折梅,是刚才看到一只脑袋那么大的猫,从树上蹿下来,我想着抱它回去,结果一下就没影了。”
  说得满脸坦然。
  刘仁善微微一怔,似信非信,但也没多追问,便转身欲走。
  谷星却拦了上去:“我说完我的了,你怎么不说你是谁?我看你眼生得很。”
  她嘴角挂着笑,似是平常搭话。
  系统111听得头皮发麻:“你也太大胆了吧……你是嫌命长?”
  刘仁善脚步一顿,又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轻蹙,似在辨认。
  可天色昏暗,宫道幽深,四下无人掌灯,借着雪光也只能瞧出个身影轮廓。
  他目光沉了几息,才缓声道:“……御药房刘于,给生病的宫人送药。”
  语气平静,滴水不漏。
  谷星点了点头,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得知刘仁善当值的地方后,她不再逗留,“谢谢你的提醒,那我得走了,不然嬷嬷该罚我了。”
  她转身步伐飞快,雪花被脚步扬起,随后像风一样溜走。
  刘仁善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片刻,才慢慢收回目光,拂了拂袖子,向宫道另一端走去。
  谷星心急火燎,一进门就拉开桌椅,沾墨落笔。
  等她写得飞快,忽觉唇边一热,斜眼一瞥,才看到萧枫凛不知何时烧了热水,捧着茶杯,正贴心地送到她嘴边。
  谷星手没停,脑袋一歪,竟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嘴还贱兮兮地嘟囔,“有点热了。”
  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
  活久见,她竟然让那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萧枫凛伺候上她了。
  萧枫凛也不说什么,又倒了一杯递上来。
  谷星接过,喝了半杯后摆摆手:“行了,喝饱了。”
  说罢便低头埋进字堆里,奋笔疾书,似乎眼里心里都只有那几寸纸。
  萧枫凛坐在她对面,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毛笔在纸上唰唰作响。
  萧枫凛自己闷了一小会,却无人在意。
  晚上这人的时间明明是属于他的……
  “你在写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谷星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改革。”
  “……改革?”萧枫凛一愣,小脸上写满不解。
  “嗯。”她头也没抬,继续写。
  刘仁善的出现,实在让她意外又惊喜。
  若能借他之手,也许就有机会阻止那早已注定的十八字方针,甚至将自己在市井见闻中所悟,现代的福利理念,悄然引入数年后的新政变革中。
  “你写这些是想做什么?”萧枫凛声音更低了些,有些听不懂,又有些莫名紧张。
  谷星停了一下,终于找到了话头:“之前我和你说过‘官是船,民是水’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萧枫凛轻声答,“你说船若轻浮,水能覆之。”
  “对。”谷星又蘸了蘸墨,慢条斯理地说,“天上其实和晋国如今没有什么差别。”
  “放眼望去,权利保障、制度建设、弱者救济、社会参与、资源再分配……仍旧停留在纸上,很多人一谈起‘权利’,就被说成越界;一谈起‘弱者’,就被贴上懒惰、可怜、累赘的标签。”
  结果就是贫者生贫者,富者生富者。贫富像锁链一样一环套一环,代代难解。再分配?难。因为资源已经卡在上头那几张嘴里了,动一动都要翻桌。”
  萧枫凛听得怔住,半晌,小声问:“林风……权利是什么?社会……又是什么?”
  谷星一噎,沉默了大半天。
  萧枫凛:“当我没问……”
  这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即使解释了,萧枫凛估计也会生出更多的疑问。
  可琢磨了半天,还是开口解释:
  “所谓权利,是温饱,是安稳的生活,是病了能医,老了有人养。不是皇恩浩荡,也不是布施恩泽。”
  “而是因为你是人,仅仅因为你是人,就应该依法享有的保障。”
  “社会……就更加复杂了。”
  她话音落下半天,都没听到萧枫凛接话,只听他低声叹了口气。
  “林风,翟明泾性子软,又多病,你若让他去和权贵们争这些,只怕他担不起……”
  “你这些法子虽然利于百姓,却动了权贵嘴边的肉。父皇曾说过,朝中贪官污吏横行,哪那么容易改?皇权虽然高,却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谷星手中卷着的宣纸停了一下,方才见到刘仁善的那点激动劲,一下子就冷了。
  她低着头,卷纸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一圈又一圈,也把自己心里那点火也一圈圈封住了。
  萧枫凛见她没出声,急了些,声音低低的,带着股憋闷的冲劲儿:
  “你若真想做,我便替你去推了那些贪官。等我大了,替你扫平这些路。”
  谷星喉咙一紧,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她忽然有些恍惚。
  她所指引的一切……终点会不会,还是回到了她早就走过的那一条路?
  她不敢细想。
  若是她让江兀提前去告知众人“封丘会地震”,那真的能阻止后来的事吗?
  如果萧枫凛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呢?
  那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刻认出她的,又在漫长的、只有他一个人拥有记忆的岁月中,独自等了她多久?
  她只知道……
  无论是出于系统任务,还是她自己的愿望,她都想让他活下去。
  不是以某种“救赎者”的方式,也不是成为某个“工具”的牺牲者。
  只是活着。
  可这条路太苦太长,他得一个人穿越满是刀剑与毒酒的童年,宫人欺辱、信仰崩塌,连自己是否值得存在都要反复质问。
  谷星心头发涩,猛地将萧枫凛搂进怀里。
  她把这个还不大的孩子抱得紧紧的,仿佛要把他护进自己怀里那一点点仍然滚烫的体温中。
  “你还是小朋友啊,这些事就让大人来吧。”
  “等你长大,长到像江神医那样的时候,再来帮我也不迟。”
  话刚说完,就感觉怀里的人身子一僵。
  她低头一看,只见萧枫凛皱着眉头,一脸抗拒,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羞辱。他挣脱出她怀抱,脸上明明写着委屈,却又像是在极力忍着。
  谷星一挑眉,只当是他不喜欢江兀,便想缓和气氛。
  她话锋一转:“总之,这事不是三年五载能成的。没个百十年,根本无法真正推行。”
  “而到那时候啊,你我或许早就化作白骨,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她说得轻巧,似是玩笑。
  萧枫凛闻言思索片刻,忽地伸手在桌上摸索,随后捏起一支毛笔。谷星见状,将砚台轻轻推了过去。
  他沾了墨汁,顿了顿,眉心微蹙,似是犹豫,却还是扶着纸张徐徐落笔。
  “你方才说的那些,我多半听不懂。”他写得慢,笔迹尚稚嫩,却每一笔都极认真,“但你若真想救济弱者,确如你所说,改革不易。”
  “起初要实地考察,判断状况,再定方向。接着是请得朝廷官员赞同,调配资源,分批行动。光是第一步,就要耗上三五年吧?”
  谷星微怔,目光落在那纸上。
  “你若要做,不如从已有的制度上着手。”
  纸上字迹虽稚,却已工整。
  他写下义仓、惠民药局、慈幼局等字眼。
  “赈济方面,可活用寺院布施;灾年可开常平仓、义仓。医疗方面,有太医局与惠民药局,可低额医治穷苦百姓。至于孤儿病患,也有慈幼院、安济坊可收容。”
  “这些是我所知的,或许还有一些民间乡绅乐捐粮救人,也不失为一种救济弱者的善举。”
  谷星屏息。
  这些内容,她在京中摸爬滚打几月才拼凑出来,他却年仅六岁,尚且养在深宫,这些知识从何而来?
  而且他说得没错。
  她曾想照搬现代福利体制,可若一味强推,“水土不服”是必然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