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将军府不算远,孟姝和扶光一路慢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走到。
  今时不同往日,昔日鼎盛的镇国将军府早已一派萧条。
  门楣上“镇国将军府”的云头匾裂了道缝,晨光从豁口漏进去,惊醒了椽木间的白蚁。
  朱漆大门褪成褐色,青铜狴犴口中的铜环生出绿锈,门前当年御赐的鎏金石兽早已蒙灰,右边半只兽首的眼眶里积着残雨,晨风晃过,一如浊泪。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率先朝前走去,扣响了门环。
  自从燕无瑶去世后,燕凛便一直孤守将军府,这么多年来也未曾出京一步。
  许是宁宣帝心中有愧,也可能是碍于燕凛前半生所积攒下的朝堂威望,将军府的牌匾一直从未摘去,宁宣*帝没有收回府邸,就仍由燕凛待在这。
  门环叩了一下又一下。
  孟姝并不着急,动作亦轻缓,可里面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才有一道脚步声由远踏来。
  微凉的晨风拂过生锈的门甲,将军府的大门被人由内缓缓拉开。
  孟姝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个侍从装扮的男人。
  孟姝微愣,扶光亦看过来。
  那侍从朝孟姝行礼,伸出手:“姑娘,里面请。”
  心头咯噔一下,孟姝有些不解地看向扶光。
  将军府的仆从早在燕凛解甲后便被遣散,这么多年来他都是一个人独居于此,眼前的侍从却年轻矫健,看上去身手伶俐,应不是将军府的人。
  观他话中之意,像是早就料到孟姝会来。
  扶光朝她使去眼色,暗示她小心些,随即颔首率先踏入。
  将军府的门槛很高,朱漆剥落处带出的金丝楠木磨出凹痕,里头嵌着多年的风沙,可不难瞧出其曾经的风头鼎盛,荣宠无双。
  跟在侍从身后,孟姝与扶光穿过幽长的游廊和宽大的前庭,绕到了后院。
  屋脊上的嘲风兽裂了左眼,跨院中摆了不少兵器榭架,来人的步履声惊飞了房梁的乌鸦,白雾缠住梁间垂落的旧军旗。
  将军府内多处都显落败,唯有园中的练武场仍干净明亮。
  孟姝只瞧了一眼,便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
  前头的侍从身着深绿色朴素简袍,腰后别着小刀,看上去是个不引人耳目的打扮。
  方才开门前,孟姝曾仔细打量过此人,却发现他长相极其普通,并且毫无特点,若扔在人群里怕是怎么都捞不见。
  不知为何,孟姝的心中有些打鼓。
  这侍从怎么看,都像是训练而出的亲卫。
  第83章
  跟着那侍从四拐八绕,眼前出现了一扇古雕花门,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隐下神色。
  侍从走到厅门便止步,朝二人伸手:“二位请。”
  孟姝淡淡地扫过他一眼,随即率先抬步走进。
  绕过那方苍山劲松的古绣屏风,未见到想象中的耄耋老者,倒是看到了一位年轻的男人。
  他穿着靛青色窄袍暗纹锦服,袖口镶绣着银丝云纹滚边,腰间系着一块与其格格不入的古旧符包,玉冠束发,端的是温和内敛,资质风流。
  扶光眸子微眯。
  就在孟姝心起疑窦时,那人转了过来。
  屋内的沉香袅袅而升,拂过他袖袍上的丝绣暗纹,他面容俊朗而平静,唇角仍是温润的弧度,可抬眼的刹那却无端生出寒意,带着疏离。
  世人皆道,太子生得似江南春雨,又如春风拂面,温润有礼,对任何人都是包容宽和的。
  可孟姝却看出了他的内敛和城府。
  看似柔绵如雨,实则锋利如针。
  他朝孟姝点头勾唇,继而又扫向扶光,眸里似有暗芒,一闪而过。
  与其说眼前的沈褚礼要比先前更显锋芒,倒不如说,他本就这样,甚至要更有手段些。
  “孟姝,好久不见。”他扬眉,轻笑道。
  闻言,扶光轻轻瞥来。
  孟姝……
  叫得倒是亲近。
  “殿下如何得知我今日会登门?”
  孟姝平静地看向他,眼眸微敛,带着防备。
  他派人跟踪他们。
  自从楼璇兰离世后,孟姝和扶光便搬出宫外,与沈褚礼自然是未再见过。
  闻言沈从辛自残了左腿右臂后,便一直暂住于西郊行宫,整日里郁郁寡欢,时不时脾气暴戾,动辄打骂下人,草菅人命,宁宣帝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底,他虽残废了,可还是皇子,在外秉的是皇家颜面,宁宣帝虽不喜,可终究得保着他。
  本以为这位二皇子会就此退出朝堂纷争,从此颓废下去,可谁知,据柳鹤眠所说,就在前几日,他曾入宫觐见,出来后就广招天下名士,美名其曰是要为宁宣帝招揽人才。
  因此,能在这里碰见沈褚礼,孟姝很是意外。
  沈从辛如此爱折腾,出行宫后应找过沈褚礼不少麻烦,如今,他却有“闲情逸致”来这,而不是忙着对付沈从辛,倒是稀奇。
  沈褚礼仿佛听不懂孟姝话中的戒心,他上前一步,笑道:“我猜的。”
  他看了眼孟姝身侧的扶光,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还没问二位,想找燕老,所为何事?”
  孟姝没理会他:“燕将军何在?”
  扶光眯了眯眼。
  看样子,沈褚礼与燕凛倒是相熟。
  沈褚礼抬眸,意味不明:“孟姝,我以为,你我当是一起的。”
  扶光有些不喜地朝他看过来。
  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沈褚礼眉梢微扬,丝毫不怵地回望,嘴角轻勾一笑。
  孟姝闻言,眉头一蹙:“太子殿下,你想多了,我们不过几面之缘。”
  “哦?”他笑:“可那日游船上,沈从辛已经看见你我相随。”
  “相随”二字被他咬重,仿佛在刻意向谁强调什么,带着淡淡的挑衅。
  “沈从辛修养了一阵时日,如今除了残废的腿脚,其余已无大碍,”他走近:“你觉得,他好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人是谁?”
  其言外之意是,沈褚礼成为沈从辛的眼中钉,孟姝也不能幸免。
  他在拉拢她。
  孟姝下意识地皱眉,刚想开口时,眼前却被一道身影挡住。
  扶光站在她面前,青年身姿如玉,眉目神情却透着冰凉,眼神锐利:“不用你管。”
  沈褚礼目光微凝,没有多言,只是轻哂一笑,其眼底意味不明。
  “殿下。”
  此时,有人从门外走来。
  孟姝顺着声音看去,瞳孔微缩。
  是他!
  问风抬步走进,见孟姝看来,朝她微微点头,并无遮掩。
  孟姝认出,此人分明是那日上巳游船上,她随手打晕的“富家公子”。
  她眼眸一沉,有些不喜地看向沈褚礼。
  她虽早就猜到所谓的游船追杀,不过是他请君入瓮。
  可没想到,就连她的“逃脱”也是他刻意安排!
  “问风,带孟姑娘和扶公子去见燕老。”沈褚礼看着她,平静道。
  ……
  问风领着他们绕过碧池,来到了后方的一间茶室。
  茶室悬着乌木竹帘,帘间孔隙里漏进日光,铁吊子架在红泥小炉上,炭火将熄未熄,浓烈的酒香透过热气飘来,水汽在铜壶盖下凝成断续的珠串。
  那是一壶温沸的烈酒,并非清茶。
  孟姝和扶光刚一走进,竹帘忽然簌簌震颤,穿堂风挟着池塘水汽涌进,墙头挂上的“忠君贤臣”四字被掀动,墨痕里藏着肆意遒劲的飒意。
  屋内镂窗边,摆着一竹摇椅,上头躺着个耄耋老人。
  他看上去年事已高,却没有想象中的满头白发,反而乌发利落,气质凌厉矫健。
  垂洒的日光落在老人阖起的眼窝,拂过眉目间的豪气,他并不过分消瘦,反而身形威武,静静地躺在那时,面容祥和,却不怒自威,带着于血雨中冲锋的厉气。
  竹椅“吱呀吱呀”地轻摇,彼时的老将军像极了他身侧摆着的那把长枪。
  红缨褪成残阳的颜色,随风慢摇,沙场的磨痕缠绕着八棱铜锈枪杆,铜铸的睚眦吞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上头云雷纹几乎被磨平,看似沧桑却又暗含锋芒,一如它的将军。
  孟姝和扶光并没有出声打扰他。
  沸腾而起的酒香充斥在方寸间,浓烈的炽意打破了这满室的清雅娴静,却又比那清香更为袭人。
  燕凛早就察觉有人走近。
  他并未睁眼,摇了摇身下的竹椅,“来者何人?”
  问风将他们领到门外后便走开,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随即抬眸,上前一步:“燕前辈。”
  听到是一年轻人的声音,燕凛眉间一动,缓缓睁开眼来。
  “太子说,今日有贵客上门,让我务必一见。”
  他看过来,神情平静,一双黑眸如古波般深不见底:“就是不知,是何方贵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