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她刚想拦住冬袅塞回的包袱,却发现这个矮小瘦弱的女子居然有着这么大的力气。
  拗不过她,周姑姑只好接下包袱,低声叮嘱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若被别人看到,你会死定的!”
  周姑姑眼眸默下,转身合上门,见冬袅还愣愣地站在外头,有些无奈地朝她挥了挥手:“走吧冬袅,走吧。”
  冬袅站在静谧昏暗的夜里,无声地捂面痛哭,周姑姑一顿,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忽地跪下,朝里磕了几个响头。
  女子紧裹着的衣领滑落,忽明忽灭的宫灯照到这头,她脖颈处的乌纹露出,在夜中更显可怖。
  周姑姑却也哭了。
  她和燕无瑶一样,都觉得冬袅是个好姑娘,不会看轻她、厌恶她,反倒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在这深宫中,或许没有几人是真心对待她们的。
  冬袅却是一个。
  第80章
  冬袅自己都捉襟见肘,却舍得省下银两给她们卖吃食和炭火。
  虽只是些低劣的木炭,却解了冷宫中的燃眉之急。
  周姑姑看着榻上眸色木然,面容苍白的女人,无声地流下了泪。
  她拂了拂面前的烟,强忍着呛意走到燕无瑶身前,蹲下身,将手里的白面馒头递给她。
  上头还存有温热,想来应是一直被冬袅护在怀里。
  周姑姑抹了抹脸上的泪,似是不想让燕无瑶听出来,她声音温柔,带着关切:“娘娘,多少吃点吧。”
  她想将馒头放进燕无瑶手里,可女人却不接。
  她顿了顿,忍下了哭腔,低低道:“吃些吧娘娘,把身体养好了我们才能出去找将军。”
  听到燕凛,燕无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清泪从她黝黑无神的眸子中涌出,划过她憔悴的面容,打湿了衣襟。
  她接过了周姑姑手里的馒头,一下又一下,麻木地咬进嘴里,泪水落入馒头,燕无瑶并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只感受到一股苦味和涩意。
  周姑姑却别过眼,不忍心再看她。
  她是自将军府时就跟着燕无瑶的。
  她曾见过这个女子恣意骄傲的模样,见过她明艳动人的模样,却独独无法接受她现在这般凄惨落魄。
  那个名盛京城的将军府嫡小姐,本应如柳拂春,自由如燕,如今却被蹉跎成这副样子,饱受摧残,哭瞎了眼,只能困在冷宫中守着一盏青灯。
  没人知道以后会怎样,更没人知道她会不会就此困住一生。
  可周姑姑清楚,曾经的那个燕家姑娘是回不来了。
  吃完饭后,周姑姑扶着燕无瑶来到窗边,她试探着探出手,摸到冰凉的窗楣。
  周姑姑想帮她关住窗,却被女人拦住。
  “娘娘,风有些大,你身子受不住的。”
  燕无瑶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她执拗地抓住窗楣,月色顺着窗台渗入,照出女人苍白而美丽的面容。
  她朝周姑姑笑了笑:“姑姑,我想再看看。”
  可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周姑姑没多说,默默地帮她拉了拉身上单薄的披风。
  风声带着寒意灌入冷宫中的这方小屋,身后的干草被风吹得瑟瑟而响,而燕无瑶却好似浑然未觉。
  她固执地伸出手,想要“看见”这如水般的月色。
  可冷宫的游廊宽大阴暗,倾斜而出的檐角挡住了无暇的月色,窗楣外,女人伸出的手瘦削而纤细,她回头找周姑姑:“你瞧,我捉到月光了吗?”
  周姑姑顺着她的手看去。
  冷风渗过她的指缝,女人的手苍白瘦弱得可怕,孤零零地,就好像与这片红墙格格不入。
  周姑姑哽咽地点了点头,尽管燕无瑶什么也看不见。
  “娘娘看到了月光,月光也看见了娘娘。”
  可墙瓦落下的阴影早已将女人牢牢地罩入在内,她伸出去的手掌只投上斑驳的黑影,哪有半分月光……
  燕无瑶却满足地笑了。
  她拢了拢掌心,似要将这月光永远抓入手中,周姑姑已经很久未见她这般笑颜。
  第二日夜晚,冬袅又来了。
  这个固执的小姑娘,有几分像燕无瑶。
  曾经的她也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还扬言要做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这一次,冬袅什么也没带,只是静悄悄地躲在门外看。
  风声如擂鼓般敲击在窗纸上,屋内细弱的烛苗晃了晃,周姑姑瞧见了她,犹豫了一瞬,走到燕无瑶耳边低语。
  燕无瑶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抬手。
  “让她进来吧。”
  外头的凉风灌得人直发颤,周姑姑将冬袅拉进来时,女子的手早已冻得发僵。
  姑姑让她坐在炭炉边,正要拿起炭火点燃,却被冬袅拦下。
  被冻得脸色发白的小姑娘摇了摇头,轻声道:“姑姑别点了,用在我身上浪费。”
  燕无瑶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知道是她进来了,没多说什么,背过身去假装睡下。
  冬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燕无瑶的背影,信以为真地靠近周姑姑,低声道:“我明日偷偷溜出宫,晚上给你们带些药来。”
  “这怎么使得!”周姑姑担心地皱了皱眉。
  宫女私溜出宫那可是大罪!
  冬袅每日趁着夜晚当差的时机溜进来给她们送东西已是大忌,若再出宫被人捉到,那可是要掉头的!
  冬袅朝周姑姑嘘了一声,示意她安心:“没关系的,夜中御花园就我一人扫洒,出去进来没人会注意到我,我再避开守卫从矮门到这里便是。”
  周姑姑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冬袅却说服了她。
  “娘娘的病情拖不得,宫里的太医既不给看,难不成我们便只能等死吗?”
  ……
  外头下起了雨,乡郊草舍又开始渗进雨水。
  凉风顺着屋顶瓦缝灌进,柳鹤眠冷得缩了缩脖子。
  这春末夏初的天气最是变化无常,刚刚还炽热如骄阳,如今却冷如深秋,他听故事听入了迷,霎时间还以为自己也处在那冷宫里。
  屋内接水的铁盆再次响得噼里啪啦,孟姝却不忍打扰沉浸在回忆里的冬袅。
  她的身体轻轻颤栗着,牙关不自觉地咬紧,还未等她开口孟姝便知道,第三日的夜晚,一定发生了变故。
  脑海里再次回响起楼璇兰那日的话来:“冷宫那样的地方,哪是人能受住的,惠妃姐姐不过从明芷宫搬离三日,便在冷宫中断了气。”
  燕无瑶,就死在第三日。
  那日深夜,也下着大雨。
  冬袅带着雨蓑,将用油布裹紧的药包深深埋入怀中,冒着大雨一路疾跑到冷宫,可当她刚走入矮门,还未来到燕无瑶所住的侧殿,便听到一阵哭喊。
  凄厉地宛如雨夜中的女鬼。
  那夜很怪,起初冬袅还想着今日为何没看见冷宫外巡逻的禁卫,却在燕无瑶的屋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身金锻玄色龙袍,头戴紫玉云冠,腰间美玉轻晃,身形高大挺拔,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公公模样打扮的男子,正给他弓腰举着伞。
  在他们面前,有一群黑甲盔衣禁卫围着,手中拿着长剑。
  其中,有一个女子静静地躺在血泊中,雨水拍打在她身上,冲刷着石板上的血色,大片大片的嫣红漾出,于昏暗宫灯下泛着诡谲的光。
  那是宁宣帝。
  冬袅瞪大了双眼,泪水夺眶而出,她死死地捂住嘴,瘦小的身体蜷缩在树丛后,雨蓑下的身躯剧烈颤抖着。
  雨水急骤地落下,如针般刺入皮肤,痛入骨髓。
  她认出了倒在雨血中的女子,那是周姑姑。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雨幕中的高大男人只是皱了皱眉,身旁的太监便识趣地递上锦帕。
  宁宣帝恶嫌地捂住口鼻,随意地摆了摆手:“丢到池子里喂鱼吧。”
  领头的禁卫得令,挥了挥手,带着两个人将地上的女人搬起,往另一处走去,雨幕渐渐隐匿了他们的身影。
  冬袅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胸腔剧烈起伏着,脸上的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冷宫中亲眼目睹宁宣帝杀人。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宁宣帝抬眸看去,过了半晌,有几名禁卫走出来。
  “陛下,”他们朝宁宣帝拱手:“燕氏说要见见您。”
  宁宣帝皱眉,有些不耐地看了看窗角。
  那里被昏黄的灯火投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灯火葳蕤,那道黑影如同女子的身影般曼妙而扭曲。
  雨水冲刷着夜幕,男人的脸隐匿在夜色里,俊朗冷肃的面容染上暴戾,他的眸子默了默,终是走了进去。
  冬袅的心当下就被揪起,她死死地盯着宁宣帝的身影,直到他进了屋内,房门被禁卫关起,她再也看不到任何。
  冬袅不是傻子,她知道燕无瑶出事了。
  周姑姑死了,燕无瑶怕是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