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孟姝感受到她的目光,笑了笑,轻声道:“然后呢,燕无瑶又发生了什么?”
  燕无瑶是第一个给予冬袅温暖的人,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女子有着柔软的心肠,她的结局本不该是这样。
  后面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冬袅眼眶更红了些,有些不忍的开口。
  孟姝的猜测并没有错。
  人人都觉得燕无瑶备受皇恩,宠冠六宫,起初冬袅也是这么觉得的。
  直到那一夜,她给寝殿送衣裳,却意外听见了燕无瑶和宁宣帝的争吵。
  “不可能,陛下,我阿爹绝不可能谋反!”
  透过窗影,她看见一位身着槿紫色掐花软烟罗宫裙的女人正跪在地上,拉扯着宁宣帝的衣摆。
  那是燕无瑶。
  冬袅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模样,燕无瑶向来是耀眼又柔和的。
  而此刻,她哭花了精致的妆容,眼眶通红,精心簪起的发髻散开,青丝微乱地拂在她的面上。
  她拽着宁宣帝的龙袍,哭喊道:“陛下,求您高抬贵手,放过燕家吧,就算是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
  她话音未落,却被宁宣帝一掌甩开。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面上带着几分不忍,钳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惠妃,并非是朕无情,可此事事关社稷根本,你让朕如何高抬贵手?”
  他从未如此生疏地唤过自己,也从未唤过她的封号。
  冷冰冰的“惠妃”二字一出,燕无瑶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陛下,”她攥紧衣摆,泪水划过她漂亮无暇的面容,滴落在宁宣帝的手心,“你我同床共枕数载,怎会不知我的为人?阿爹为国征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你分明知晓他绝非谋逆之辈……”
  渐渐地,燕无瑶的声音弱了下来。
  满室金玉华光下,男人身形高大,面色冰冷,不管她如何哭着求着,他的眸色都未有一丝的触动。
  燕无瑶忽感从心底涌上一阵无力,她瘫软在地,任由泪水砸在光滑的白玉砖上,身旁宫灯葳蕤,于地上撒下斑驳乌影。
  殿内的寂静如同一根勒紧的线,不知何时便会崩断,宁宣帝和燕无瑶一高一低,两人谁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女子因哭喊有些嘶哑的嗓音低低而出,她抬头看着这个,曾与她恩爱无比的男人,自嘲道:“陛下,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才能放过我燕家……”
  冬袅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想起了那夜明芷宫内的冷寂,耳旁再次回荡起宁宣帝拂袖离去后,寝殿内女子的声声低泣。
  “从那以后,陛下鲜少踏足明芷宫,没过多久,娘娘染上病疾,被打入冷宫,他们都说娘娘是失宠了才会落到如此地步,可我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冬袅言道于此,有些激动,眉目间染上急切。
  孟姝却沉默下来。
  先前在昭华宫,楼璇兰曾与她说过燕无瑶的过往,与冬袅所言相比,大体相同,却有一些不大一样。
  在楼璇兰的视角里,燕无瑶先是患病,后因干政打入冷宫。
  可冬袅却说,是宁宣帝与楼璇兰争吵在先,失宠患病在后,却全然未提她结党干政一事。
  反倒是燕家……
  孟姝眼眸一闪。
  她和扶光事先查过燕家,包括大理寺的案籍中,也并未提到燕凛谋反一事。
  那燕无瑶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宁宣帝又为何不否认……
  两者对燕无瑶所言皆有相斥,并非是孟姝不信楼璇兰,只是相较于她这个旁听者,冬袅的参与倒更显真实。
  隐隐猜测浮上心头,孟姝问道:“可知燕姑娘患的是何病,可有太医为她医治?”
  孟姝言辞恳切,又唤燕无瑶为姑娘而非“惠妃”,话里话外都饱含善意,也让冬袅慢慢放下心防。
  她摇了摇头:“娘娘失了宠爱,宫里都知道明芷宫被冷落了,又有哪个太医愿意登门?”
  “至于病情……”她眸子一默。
  “谁也不清楚。”
  孟姝静静盯着她,心下却已有了考量。
  “那后来你是否又发现了什么,为何要引楼氏去冷宫?”
  冬袅拭了拭脸上的泪,哽咽道:“娘娘入了冷宫,明芷宫上下也未能幸免。”
  荣宠一时的宫殿瞬间无人问津,燕无瑶被打入冷宫,明芷宫的宫人也被发配。
  除了燕无瑶的贴身姑姑跟她一起去了冷宫外,其余殿前侍奉的宫女太监要么死,要么被发卖边疆,底下为数不多运气好的,便是像冬袅这般,领了宫里其他不要紧的差事。
  冬袅曾受过燕无瑶恩惠,在明芷宫当差时也多亏了燕无瑶的照料,她心里感恩,燕无瑶去冷宫时的头两天她还曾偷偷地见过她。
  冷宫是后宫的“禁忌”,偏凉萧瑟不说,守卫更是森严,里面关着的女子要么疯要么死,这么多年来未曾见谁好好从中走出来过。
  冬袅当年在掖庭扫洒,知道宫中好多小路,有一天晚上,她找到冷宫的那道矮门,趁着守卫不注意时便溜了进去。
  隔着一扇柴木窗,她看见了燕无瑶的身影。
  那个曾经风华无双的女子哭瞎了眼,死气沉沉地卧在柴石板榻上,上面仅用一层干草随意铺着,她盖着粗糙的薄被,正虚弱地咳嗽,旁边的姑姑一边帮她递水,一边在悄悄地抹眼泪。
  自她卧病以来,冬袅便已有小半月没见过她,未曾想她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冷宫殿内的烛光微弱,忽明忽灭,灯油中轻颤的火烛随风摇晃,四周偶有虫鼠窜过,于寂静中发出窸窣声,床榻上的女子身形单薄得可怜。
  冬袅莫名地有些想哭。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终究掩埋在深宫的风雪里,从此以后活下来的再也不是燕无瑶,而是失了恩宠的惠妃。
  冷宫深寒,内务府又不会给失了宠的娘娘送银碳和软褥,就连吃食都是敷衍剩下的。
  冬袅这些年在宫里当差,省吃俭用存下了部分银子,她便偷偷买了一些吃食和碳火悄悄送进冷宫里。
  “冬袅,你怎么来了?”
  燕无瑶身边的姑姑姓周,是在将军府时便一直跟着她的婢女,推开门,见寒风中,有一身形瘦小的女子躲在门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冷宫灯火昏暗,廊角下摇晃的宫灯拉长了她的身影,她穿的单薄,却将整个人都裹进了宽大的衣袍里,只余一双怯生生的眼睛露在外面。
  若非周姑姑对她熟悉,定要吓一跳。
  将人领进屋内后,燕无瑶撑着身子坐起来,有些气急地寻着声音的源头:“你为何要来这里,不是已将你送出去了吗?”
  冬袅那时才知道。
  得出明芷宫不受牵连,是燕无瑶在保护她。
  摇曳的灯火下,女子忍着鼻腔的酸楚,从随行的包袱里往外掏着东西。
  燕无瑶问她,她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拿东西。
  馒头、面饼,还有一点炭火。
  东西虽简陋,可这已经是冬袅能拿出最好的了。
  燕无瑶的眼眸静静地注视她,可那里平静无波,她早已什么都看不见。
  周姑姑站在她身侧,带着哭意地攥紧了她的手。
  没人不会为冬袅的举动动容,更何况是被关在冷宫中的她们。
  昏黄的烛光爬上女子的面容,她生得不算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普通,因常年苦差的风吹日晒,她的皮肤黝黑而粗糙,可她的一双瞳孔却格外明亮,小心翼翼下带着赤诚,看着人时就像一只未经世事的小鹿。
  听着她的声音,燕无瑶脑海里描摹出她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冬袅原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燕无瑶眼眶有些泛酸,她强忍着泪,别过头。
  “你走吧,这些东西我不要。”
  “娘娘……”冬袅哭了,她跪在地上,给燕无瑶连磕了几个响头,声音悲切。
  许是听出了她在磕头,燕无瑶下意识地攥住身上的薄被,强忍着触动斥责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岂是你一个小小宫女能来的!”
  “周姑姑,送她出去。”燕无瑶重新躺下翻过身,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冰冷无情的面色下,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她。
  周姑姑擦了擦眼角的泪,懂得了燕无瑶的言外之意,拉起冬袅向外走去,并将东西重新放回包袱中塞给了她。
  “走吧,你不该来这。”
  冬袅不愿走,扭头想再看看燕无瑶,却被姑姑推了出去。
  她哀求着抓住周姑姑的手,泣道:“姑姑,你收下我的东西吧,他们没给冷宫送饭,再这样下去你们不冻死也会饿死的。”
  深夜里的春寒堪比冬潮,雨水伴着凉风落下时,就连身强体壮的汉子都扛不住,更何况冷宫僻冷,屋内又没被褥炭火,燕无瑶身上还受着病,如此下去怎能了得?
  周姑姑有些为难,她知道冬袅的好意,却又不得不听燕无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