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姿容英丽,头戴金丝冠帽,上头缀有金珠飘带轻扬,一身绯红长袍,内绣四爪蛟龙,腾飞于桂枝之上。
  庄文周,已经高中状元了。
  他眸中含泪,笑意中带着悲戚,低低地俯下身,将额头轻轻靠向刻有他名字的桥石,滚烫的泪珠顺着他的脸庞,滴落在掌心,炽热的温度灼上心间,闭上眼,皆是女子的一颦一笑。
  “文周,我愿你来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素文啊素文,我如你愿,金榜题名,可你又在哪?
  那日京城长街游行,他红袍折桂,名耀满城,宁宣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他道,他要回乡求娶心上人。
  宁宣帝虽讶异于少年的话语,但状元郎及第在前,他龙心大悦,如愿放他回乡,并赐宝马华车,充作聘礼,一路随他还乡。
  可回到褚镇,喧天锣鼓下,镇人喜庆相迎,他却没在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
  就在那时,他们才告诉他——
  林素文死了。
  惊天的噩耗让庄文周悲痛不已,他一路飞奔,赶到林宅,只见满院的白布灵幡。
  林素文走后,连尸身的都没有留下,除了那只木簪……
  在漫天细雨里,青年人颤抖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只梨木簪。
  庄文周抚过梨木纹路,仿佛上头还存有林素文的温度,她纯洁似梨,善良通透,可就如同这满镇的风雨一般。
  褚镇人爱梅,因为梅历风雨,仍难以凋零,可梨花易摧,在褚镇是活不过第二年的……
  孟姝看着跪倒在雨中,脆弱得宛如孩童般的状元郎,他是那般的痛心与悲戚,雨中青竹终是低下了高傲的枝干,染上孤独的底色。
  林素文喜梨。可褚镇,是注定没有梨花的。
  日暮渐渐落下,黄昏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庄文周独自一人沐在风中,身上的红袍湿了又干,绣纹变得暗淡无光,像是经历了风霜后又将独自归于沉寂。
  孟姝和扶光一路静默无言,他们跟着庄文周的步影而动,这一次来到的,是梨园。
  林素文死去的地方。
  随着眼前景象的不断拉长,孟姝渐渐感到不对。
  他们这次,好像入景太久了。
  她扯了扯扶光的衣袖,“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不再是观者,而是……”
  这股奇异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却怎么都说不出。
  “是入梦。”扶光眸色微冷,倏然道。
  孟姝猛然抬头,只听扶光接着道。
  “我们像是被引入了一场场的梦境,而梦境的故事,便是关于林素文和庄文周。”
  他抬眼,静静地看向不远处梨树下落寞的状元郎,“若我猜的没错,接下来的每一刻,我们都会更将切身的感受到梦中人的喜怒哀乐,直到……”
  “直到什么?”孟姝心底蓦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来。
  青年神色无异,却眸色沉沉,似有暗流涌动。
  “直到我们取而代之,成为梦中人,永远沉迷于梦境里死去。”
  什么……
  孟姝大骇,她正要说话,却感到心头一悸,紧接着阵痛传来,密密麻麻地传入四肢。
  她猛地抬头望向梨树下的青年人,他心痛交惧间,竟昏了过去。
  下意识地,她想看向身旁的扶光,只见眼前一黑,整个人便猝然倒地。
  在最后一丝神智消失前,她感到手中冰凉,像是被塞入了什么东西,可还来不及多想,强大的堕空感袭来,她整个人像被拉扯进另一个空间中。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鼓乐,孟姝细细听去,闻人声鼎沸,瑟乐与喧闹声交杂而来。
  混沌的黑暗中渗入一缕光,她头痛欲裂,艰难地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闹市,四周围着人流,锣鼓喧鸣间,天边烟火璀璨,圆月高挂。
  身边的百姓突然热闹地拍起手,孟姝回眸,身侧隔着人流突然跑来一条火龙,她定眼一看,发现是百姓们用稻杆和竹篾所扎成的火龙,上头插着高燃的香,于燃放的烟火中舞动,并伴有声声高昂的俚歌。
  孟姝听不懂,可她认出,这是中秋。
  肩膀被来往的人群一撞,四周人头攒动,只有她一人愣在原地,显得格格不入。
  回过神来,她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绚烂的烟火盛放在夜空,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脸,却始终没有找到那熟悉的面容。
  衣袖突然被人拉住,孟姝心中一喜,刚一回头,却发现不是他。
  一个身着书生长袍的男子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盏天灯,正朝着她笑。
  “姑娘,我见你一人落单,要不要与我一起放灯?”他青涩的笑中带着一抹羞赧,直勾勾地望向她。
  见她不答,还以为是孟姝忸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接着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人们需要结伴去普贤庙前点朱砂、放花灯,待月娘和菩萨显灵,老少求平安,男女……”
  他话未说完,孟姝却懂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正要拒绝,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扯力,她一时不备,跌进那人怀中。
  熟悉的菩提清香传来,孟姝倏然抬眸,不巧撞入青年黝黑又清冷的眼眸。
  扶光抬眼,冷冷扫过眼前的书生,嘲笑道:“她不需要。”
  “……”
  书生的脸彻底红了,连忙垂下脑袋慌张走开。
  看着这一幕,孟姝莫名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谁知下一秒,扶光冷不丁地推开她,黑眸盯着她,嘲讽地开口:“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孟姑娘玩得还挺开心的。”
  孟姝傻了眼,她什么时候玩得开心了?明明是方才那人拽的她!
  可还不等她为自己辩解,眼前的青年却冷冷一挥衣袖:“还不走,准备在梦境里等死吗?”
  热闹的喧嚣声传来,四周人群喧嚷,灯火高燃,花灯溢彩铺满青石长街,普贤庙前红绸携锦挂了满堂。
  长香袅袅前的佛像不再似那日般严肃,在月色灯火的映照下,暖意笼上佛颜,金身染上人烟慈悲。
  扶光走得极快,孟姝随着人流,好几次险些快看不见他的身影,一路小跑才堪堪跟上他的步伐。
  状元桥旁有棵百年的菩提树,菩提树下系满红带,并摆有许多朱砂笔,男女结伴,相携而行。
  孟姝望去,见正如方才那书生所言,有情人在树下相点朱砂,共放天灯,祈求月娘保佑。
  前头的青年静默了一瞬,继而抬步,“走吧。”
  “等等,”孟姝追上前,有些不解:“为什么走出梦境,需要来这?”
  他回头看她,有些不耐:“既然是关于林素文和庄文周的梦,又正值中秋,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见她微愣,扶光淡嘲一笑,“只有帮梦中人了却心愿,才能让他从悲痛中走出,否则,我们就只能留在这了。”说完,他转身就走。
  孟姝只好跟了上去,眼前树下正热闹着,有位头系红花的大娘在卖力招呼着什么,见扶光和孟姝走近,她眼前一亮,喜笑颜开道:“公子和姑娘是来祈愿的吧?好般配的一对仙人儿,月娘定会保佑你们的!”
  扶光神色淡漠,并未多理会。
  大娘瞧了,只道这青年生的真俊,就是性子冷了些,不过这姑娘瞧着倒是个好相与的。
  她转眼招揽孟姝,“小姐,是第一次来吧,今乃月圆佳日,祝您和公子爱意绵长,终成眷属!”说着,她便递上了一根朱砂笔。
  “这朱砂笔乃月娘开光后的灵笔,人们又称‘情人笔’,用它点痣于情人面容,定能百年好合,一笔定情!”
  孟姝接过,后知后觉地莫名发窘。她和扶光,哪是什么有情人。
  正想解释,可突然想到,他们如今是在梦境里,在其余人看来,能一起点“情人笔”、放天灯的,不是情人还能是什么。
  就在她踌躇不决的时,扶光却突然走了过来。
  他不想磨蹭,拽过她持笔的手,微微颔首,示意她快些。
  青年俊朗得如美玉般的眉眼,在人间烟火下多了几分温柔,秋水般幽深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身影,孟姝始终不敢上手。
  眼前青年身着黑色锦袍,袍面如墨,绣有云龙缠绕的银纹图案,腰间坠有日冕纹玉,清贵得宛若天上谪仙,又如人间贵公子。
  静默的瞬间里,他看向孟姝,挑眉问道:“怎么,不敢了?”
  孟姝心下一狠,见他戏谑地瞧她,便想要报复。
  手中的笔落下,冰凉的朱砂落在肌肤上,她故意用了些力,力道带着笔尖的粗糙,摩擦过他的面容,在原本的印记上,覆盖那点红,留下一抹炽热。
  天灯盛放的夜空下,菩提树红彩高结,人间灯火映亮星空,月光落在这头,却怎么都比不上他眉尾那点璀璨昳丽。
  青年怔然抬眸,感受到那抹凉意落在眉尾一点。
  风声穿过庙中香火和人声鼎沸来到树下,烟火翻越青黛云山在空中盛开,红绸伴着花火飘扬,几经拂过他的脸庞,天上神君向来清冷的眉骨间,竟在人间染上了几分妖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