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孟姝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这也就解释了,她一女子,为何会在夜半去往井边。
  屋内外均无打斗拖拽的痕迹,那夜岑娘和罗六叔也并未听见林素文的叫声,只能说明,敲门者是她认识之人。
  扶光默了半晌,忽地看向孟姝:“你再试试别的物件,看能否再重现什么。”
  孟姝心神一震,扶光言之有理,既然摸笔墨有林素文生前的画面重现,那其他的物件呢?
  她缓步走到屋内一角,在那,有块素布包裹着什么东西,孟姝将其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油伞。
  看着有些年头了,伞布微微泛旧,上*头画着满簇缬枝而开的梨花,洁白盛雪,一如那人。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幻,这次孟姝和扶光看得更真。
  是晨后的雨日,小雨淅淅沥沥挂满了青石瓦巷,烟雨模糊了远山的青黛,雨水顺着石板缝隙,蜿蜒流下。
  在书塾的门头,有一白衣少年撑伞驻足,似在等人。
  雨水顺着伞缘,滴落在他脚下,溅起的水珠洇湿了衣摆一角,可他却不急不躁,任由英秀挺拔的身姿沐浴在这楼台烟雨中。
  过了许久,书塾门前渐渐热闹起来。
  七八岁大的孩童从中跑出,身上个个都挎着小巧的书袋,雀跃着,撒腿跑上街前,带着下学的喜悦,也不顾这飘零的细雨。
  孟姝看到,在孩童身后,有一白裳女子缓步走出,她长相秀雅,脑后秀发仅用一支木簪绾起,行走烟雨间,娉婷生姿,宛若白梨般无垢,出尘得让人心怜。
  见到女子,白衣少年抬步上前,他将手中的伞举过女子,青山雾雨下,他清隽如松,眉宇英姿,难掩其色。
  孟姝与扶光看着这一幕,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个人的名字。
  庄文周。
  褚镇的春风,缱绻地拂过故人的脸庞,少年低头朝她一笑,眉眼间的温柔化开了这满山的云雾。
  “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素文见他笑,她也笑了。
  “自然,是来接女夫子回家。”他笑。
  素文面上一赧,清丽的眸子看向他:“别胡说,我只不过是来帮夫子抄书的。”
  两人一路同行,梨花伞下,少年垂眸看她,“在我看来,素文之才,堪比夫子。”
  见她面色染上些许绯红,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庄文周笑了笑,决意不再逗她。
  “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去普贤书院了?”
  普贤书院,是褚镇最有名的学堂,所有即将进京赴考的才子,都会去那入学。
  褚镇所有人都知,庄文周少年英才,履试履中,明年,他将进京赴考。
  林素文从腰间的书袋中拿出了一个匣子,她将它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只上好的狼毫。
  “这是今日夫子送我的,他说我字写得好,碎银几两还不够抵我这些年的字画,于是舍爱相送。”
  今日她将它送给他,“文周,我愿你来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朦胧的烟雨下,他们站在青山绿水间,远山的风吹过两人纠缠的衣角,庄文周俯身看向她,她眼里有着褚镇的山清水秀,还有个惊才绝艳的少年。
  他忽地低低一笑,将匣子重新合上,塞回她的书袋里。
  “这只狼毫属于你,你们夫子说的对,你的才学,不止一支狼毫。”何况碎银几两。
  “素文,”在清秀的山水间,少年郎俯身于她相望,四目相对间,他对世间这朵最纯洁的梨花,说出了最珍重的誓言:“等我回来,你嫁给我,好不好?”
  场景在此落幕,浮光掠影间,孟姝和扶光再次回到了旧败的闺房。
  摇曳的风烛顺着陈旧的雕木渗入旧屋的缝隙,昏黄的光影笼下两人的身影,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
  他们都认出了那只狼毫。
  正是书案上的那支。它和它的主人一样,被时光尘封在灰粒中,直至今日,有人推开这扇雕花木门,方才重见天日。
  过了半晌,最终还是扶光打破了这片宁静:“接着吧。”
  光影再次亮起,这次孟姝触摸的,是梳妆台上锦匣里的一支木簪。
  若孟姝没猜错,这多半是林素文死后,所留下的遗物。
  这次的景象里,孟姝和扶光看见了梨园。
  第47章
  景象中的故事,好像比方才更早些。
  孟姝和扶光看到,在过去几年的日夜里,林宅后方的荒土渐渐露出新芽,长满绿色,继而染上一点粉白,那是梨树欲放的花苞。
  而在这片园子之中,有一道身影日日淹没在此。
  除了上书塾读书,庄文周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片梨园。
  褚镇盛产梅花,人人喜梅孤傲挺拔,以梅自比,可林素文,喜欢梨花。
  因为年少京城里,林府门外就种了一棵梨树,那时爹娘常常带她摘花玩耍,也就是在那时候,她爱上了这纯白的花。
  可褚镇无梨,庄文周寻遍了小镇,这才从卖花的大娘手中得来了这些良萎不齐的种子。
  但我在书香中长大的少年哪会这些,头一回播种时,他等了好久,迟迟不见冒芽,第二次,他便执拗地坐在月光下,将它们筛了一遍又一遍。
  昔日嫩芽随着岁月的浇灌,终究长就了满园的雪白。
  庄文周带林素文来看,见她不可思议的眼神,他第一次感到这么开心。
  在满树梨花下,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只簪子。
  这是一枝梨木,他一个人雕刻了好久,这才有了如今木簪的模样。
  秀水山间的馥郁春华下,他将一腔炽热的少年心意,小心翼翼地戴在少女髻间。
  梨花飘下,与天边青山相映,白色花雾荡起间,两道身影相拥,夕阳落在他们身后,有情人的影子缱绻而缠绵。
  光影暗下。
  方才扑鼻的梨香似乎仍萦绕在鼻前,孟姝看去,那里哪还有什么梨园的影子,手中的木簪冰凉而孤独,在这匣中不知躺了多久。
  “扶光,”她忽地抬眸看向身边青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所见的景象,越来越真实了……”
  第一次的狼毫笔,他们只是朦胧间见到女子的身影。
  第二次的梨花伞,眼前的景象清晰真实。
  第三次的梨木簪,他们仿佛进入了当年的场景,林素文和庄文周就好像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在这昏暗静谧的旧屋内,孟姝抬眼看向四周,昨夜恶鬼突袭的惊惧还历历在目,也不知这样愈发真实的景象,是好是坏……
  “别怕。”青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就站在她的身后,指尖微动,一抹亮色跃入他的掌中。
  刹那间,这屋中的阴霾散去,光亮笼下,照亮了四周。
  孟姝惊讶地转过身去,心中的那点恐惧随着光亮的照耀而驱散。
  她不由得再次感受到苏素的那句话。
  他们的主上,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夜色越来越深,隐匿在云后的月色照不到这片古色的老宅。
  孟姝试遍了屋内其余的物件,可方才那般异象再未出现过。
  蓦然间,她抬眸看向被他们推开的房门。
  这宅子内,都被岑娘插上了梨花,可唯独这里。
  她突然快步跑向屋外,在白墙题诗旁,一朵残败的梨花没了往日的绚烂,风雨模糊了它的轮廓,黯淡无光。
  昨夜孟姝就注意到,这诗旁,画有一朵白梨。
  江南水墨画,画中梨花山。
  山风绻鸟叹,庄周忆素蝶。
  “扶光,你觉不觉得,这首诗是庄文周写的?”她抚上题诗,有些斑驳的墨迹在她手下仿佛有了生命,风声拂过,他们好像落入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景象陡然一转,闺房白墙外,萧瑟的竹叶落下,身着红袍的俊美青年,手握狼毫,红着眼,颓废又温柔地在墙上题字。
  明明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可他仍觉得,山风不舍倦鸟,就如同,庄周仍忆素蝶。
  孟姝看见青年颓靡地扔下笔墨,黑色的墨迹溅起,染上了他红色锦袍的一角。
  他走着,冒着漫天细雨,从林宅,一路越过弯桥,来到了普贤庙。
  那日的褚镇没有晴云,细小如针的碎雨拍打在他身上,绯红色长袍上的桂枝被洇湿,金色绣线在雨中湮没了光泽。
  庙中普度众生的佛像,正垂眸静静俯视着走来的年轻人,他神情落寞,清隽的眉宇染上悲色,向来挺拔英秀的身姿,此时在青山的映衬下,尤显单薄。
  他踉跄地走上状元桥,一路躬腰摸索着,似在找寻什么。
  终于,拱桥石缘上的纹路在掌心摩擦,他颤抖着抚了上去,眼里满是悲戚。
  庄文周,字莫离,宁武年间,八月十五生人。
  孟姝记得,镇上的百姓曾说,褚镇高中的状元,都将按照生辰姓氏刻于桥缘两边拱石上,供后世学子瞻仰敬拜,沾前人的贵气。
  而庄文周的名字,就在这状元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