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檀郎 第13节
  时璲从躺椅上坐起身子,踱步走到她身后。
  高处风大,将畹君的发丝直吹到他脸上,带着幽馥的桂花香气。
  他偏过头避开,手肘撑着窗台,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游人如织的河畔。
  “还有七个匪贼没有归案,今日万众出游,我少不得在此监视河畔的动静。”
  时璲解释完,垂下眼瞥她,轻笑一声道:“你以为我在看什么?”
  畹君的脸红了红,转过头正要给自己辩解,未料到他靠得是那么近,发丝从他唇畔擦过,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畹君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是带着目的过来的。
  她一下子从那微妙的悸动中脱开身来,朝时璲抿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那我又不是匪贼,时二爷把我抓上来做什么?”
  时璲眉尾一扬,从窗台上走开,坐到了一侧的矮榻上。
  矮榻前是一张黑漆条案,上面叠着几张画像。
  畹君歪着头看了看,白纸黑墨,几许勾勒,一张平淡而带着凶横的人脸跃然纸上。
  她好奇地拿过那叠画像细看,一共七张,正是那些走脱的匪贼的画像。
  时璲取出一方錾花金匣放在条案上。
  畹君的眼神立刻从画像溜到了那方金匣上。
  时璲看得分明,不由微笑道:“你上回不是说,给点值钱的东西答谢你么?”
  他回去思索了许久,最值钱的东西无非弓剑刀兵,她未必喜欢;女孩子的珠宝玉饰他又没有,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件御赐的稀罕物。
  “暹罗进贡的辟邪香玉,放在屋子里百虫不侵的,倒应了端午的景,也不算辱没你的功劳。”
  他口中说着香玉,眼神却熠熠地盯着她。
  畹君捧起那方巴掌大的金匣,入手并不沉,她心中先惋惜了一二;
  再打开匣子,鼻端先嗅到一股淡而盈然的清芬之气,里面躺着一枚莹彻光洁的玉环。
  那气味久而弥芳,嗅之令人神清思畅。任是畹君见识不多,也知道这是绝对珍稀的宝物。
  然而这样的宝物向来有价无市,她没有门路卖出去。
  还不如送一方实心的金匣子来得实在呢!
  第12章 白羽乱
  ◎“我受不了别人凶我,也受不了别人恐吓我。”◎
  畹君神色郁郁地合上匣子,淡然谢过他。
  “你不喜欢么?”时璲有些意外。
  畹君苦笑:到底该怎么让这位贵公子知道,他的东西不是一般人消遣得起的?
  她虽然是在扮演着知府千金,不该说出太铜臭的话;可万一他今后又心血来潮,送她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呢?
  “其实……我更喜欢真金白银。”
  时璲果然惊讶:“怎么,谢家短你的花用?”
  畹君摇摇头,一边现想着借口:“我有个大半岁的嫡姐,家里同时备我们俩的嫁妆,太太难免会偏心她一些。为了我将来出嫁好看些,可不得费心谋划点银钱添妆么?”
  虽是假托了谢四娘身份的说辞,给自己攒嫁妆的心却是真真的。
  时璲笑了笑,窄长的双目斜睨着她:“你想嫁给谁?”
  畹君看出他眼底的一点嘲讽。
  因着谢四娘散播的那些谣言,使他这话有点像蒙着轻纱的试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偏要出乎他的意料:“我么,自然要嫁给温柔体贴的夫君,最好是读书人。”
  顿了顿,含嗔斜睨他一眼,“因为我受不了别人凶我,也受不了别人恐吓我。”
  时璲听出了她话里的指桑骂槐:“我什么时候凶过你、恐吓过你?”
  前几回见面,哪次没凶她?还有那枚袖箭,再偏一点她可就要破相了。
  畹君眼颦秋水,郑重里带点委屈:“时二爷,我知道你对我有点误会。其实,那些谣言并不是我传的。是……”
  她心念一转,正好给那冒犯她的谢惟良上点眼药。
  “是我大哥为了借你的势,让他那些狐朋狗友编排的。”
  提到谢惟良,时璲脸色倏然沉了下去,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冷淡起来:“知道了。你回去吧。”
  畹君没想到他就这么把她打发走了。
  若放平时,她得大大松一口气。可现在不同了,时二爷不是时二爷,他那颗心值一千两银子。
  她本就没什么机会跟他相处,这一走,下回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可欲擒故纵的线已经放了出去,再拖泥带水地磨蹭,反而落了下乘。
  畹君纵使心头一百个后悔,面上却盈盈笑着朝他施了个礼,非常干脆地下了阁楼。
  出了大报恩寺,回到长安桥边,只见谢家去侯府彩棚请安的女眷已经回来了。
  谢四娘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旁边坐着个扎双丫髻的小姑娘,正拿着芝麻核桃糖吃得津津有味。
  畹君一口气差点没提上去,疾步冲过去将那小姑娘从谢四娘身边抱开。
  “姐姐!”佩兰高兴地唤她,“核桃糖真好吃!”
  畹君没理她,双目冷冷盯着谢四娘:“你动我妹妹干什么?”
  谢四娘脸上似笑非笑,倒很是满意她这过激的反应:“我动你妹妹?”
  “姐姐,”佩兰扯了扯她的袖子,“娘今天去酒楼帮工了,我想出来玩,娘就把我送来你这里了。刚才你不在,是这个姐姐拿了东西给我吃。”
  往年端午都是畹君带佩兰出来玩,她今年有事,顾不上妹妹,没想到云娘竟把佩兰送了过来。
  畹君松了口气,向谢四娘告了声罪。
  谢四娘有心问她方才干什么去了,碍于周围姐妹众多,便耐着性子没提。
  畹君牵着妹妹到河堤上看龙舟。
  那一排五彩龙舟飞驰竞速如平原跑马,引来排山倒海般的叫好。佩兰脸上红扑扑的,兴奋地跟着拍手。
  畹君却不合时宜地开起了小差,想着方才在阁楼上的事。
  明明聊得好好的,一提起谢惟良,时璲对她的态度就急转直下。难道他很厌恶谢惟良,所以连带着对她也喜欢不起来了?
  她心中暗自懊恼,若早知如此,不该在这时提起谢惟良,反倒把时璲从自己身边推远了。
  可是,他也讨厌那登徒子,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丝慰藉。
  她偏过头往大报恩寺的方向望去,在那座高台之上,檐牙高啄的阁楼直插在湛蓝的晴空,如一尊佛像般俯瞰着河畔的芸芸众生。
  烈日高悬,她有些睁不开眼,看不清他是否还站在窗边,监视着河畔的动静。
  想到河畔,畹君心里猛地跳漏一拍,回神去看身侧,哪还有佩兰的身影?
  她心头突突跳着,忙退出了河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妹妹的踪迹。
  金陵不是没有拐子,所以母亲才会把佩兰送到她这里来。要是佩兰在她手上丢了,她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
  畹君心里慌乱得不行,已经寻到了街上去,还是没有看到那小小的身影。
  她一抬头,忽然注意到一个挑夫肩上扛着又沉又坠的麻袋,那灰褐色的麻袋口却挂着一寸红发绳。
  眼见那身影一晃转过街角,畹君立刻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那人足下生风,转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她只能勉强看到他的衣角,却这么一路坚持不懈地追了上去。
  那人拐过闹市,扛着麻袋进了西郊的一座破庙里。
  畹君悄悄地摸进破庙的院子,借着断墙和灌木的掩映,听到里头窃窃私语的声音:
  “老鹰,你怎么带了个小丫头回来?”
  “这可是金陵知府的女儿。绑了她,跟那姓谢的谈判去,让他放了我们兄弟,不然就把她脖子抹了!”
  “姓谢的有十个女儿,他能听你的?要抓也是把他儿子抓来!”
  “你他娘的把我当佛祖许愿呢?河边人那么多,又到处是官兵,能把这小丫头弄来不错了。”
  “成,你在这看着这丫头,我去四时客栈给神算子递个信,让他搞辆马车把这丫头弄出城去。”
  那头响起一阵渐远的脚步声。
  畹君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是逃脱的匪贼,把佩兰当成谢知府的女儿掳来了。
  她心里骂了一声,那谢家骄奢淫逸,好处她半分没受着,凭什么要她妹妹替他们家挡灾。
  畹君分明清楚自己此刻该出去找官兵,可要动身之际又犹豫了。
  万一等她找来官兵,这些匪贼已经带佩兰离开了怎么办?
  再说,佩兰不是谢知府的女儿,落在匪徒手里为质,那些官兵只管抓人立功,怎么会管佩兰的死活?
  她的妹妹,只有她才能救。
  畹君正思忖着,又听得庙里那人自言自语道:“一个小丫头还能跑了不成,不如出去打壶酒来喝。”
  说着,那脚步声也往门外去了。
  畹君扒着朽烂的窗户往里看,那两个贼目已不在庙里。
  供桌下横着只敞着口的麻袋,佩兰就装在里面,扎着双丫髻的脑袋露在外面,已经晕了过去。
  她没有犹豫,顺着窗户翻了进去。从窗台跳下去时沾了一身尘灰,她全然不顾,一心奔向供桌下的麻袋,小心地将佩兰抱了出来。
  畹君拍了拍妹妹的脸,见她没有醒转的迹象,只好将她抱起来往窗台那边走去,打算悄悄把她带走。
  八岁的小姑娘已经有些沉了,畹君才走出几步,忽然身后一道疾风袭来,一只大手猛地扯住她的头发。
  畹君惊叫一声,怀里的佩兰摔了出去,而她被那人拽着狠狠掼在地上。
  她浑身的骨头摔得像散了架般,惊恐地望着面前鹰嘴鹞目的男人:他不是出去了么,怎么会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