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难道这是在向他告别?这样也算告别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陆宁远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什么都没说,就这样不辞而别?
  或者他曾经向自己诉说过什么,却被自己忽视了么?陆宁远心里揣着什么东西,他为什么全然不知?
  李椹伏着地道:陆帅情况危急,臣斗胆请陛下从速动身。
  陆宁远现在何处?
  坠崖之后,陆帅被就近送往宁武关。
  快马过去也要好几日。刘钦喃喃,又看向李椹,神色一凛,一应政事,都要交代。你先回去,两日之后我从开封动身。
  李椹大惊,陛下!两日是否是否太久?陆帅恐怕
  刘钦神色蓦地冷了,眉眼之间却好像烧着什么火,国家多务,岂能儿戏?两天功夫要是陆宁远都多等不得,那就是分尽于此了,有何可说!
  第333章
  十几天之后,刘钦见到陆宁远,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看到他的那刻,仍是矍然一惊。
  他曾见过陆宁远这副样子么?
  因为出入战场,陆宁远时常受伤,生死之间也走过几遭,刘钦见过他卧床不起的时候,也见过他虚弱之态,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看见陆宁远的第一瞬他就知道,他是当真站在了生与死的交界上了,看他的脸色已经不像活人,掀开被子看他身上的伤,随便一处都让人心惊。
  但微弱的呼吸毕竟还正从他鼻子间喷出,他与死亡仅隔着一层纸,虽然薄,却毕竟将他隔开,又或者他已经全身没入进去,只留半截手指尚在外面。
  幸有林九思在,以这样的伤势,竟给他延寿至今,可也没法更进一步了。
  那没被死亡吞没的半截指头,是扯着它将陆宁远整个人生生拽出来,还是轻轻一推,要它也没入进去,永堕黑暗,只在刘钦一念之间。
  可他不知道,这时候如果他在陆宁远耳边,大声叫他的名字,唤他回来,陆宁远是会挣扎而起,还是终于将这最后一根手指也给松开。
  在赶来的一路上,刘钦看着山水从马车边掠过,心中没有一刻不在想陆宁远,想着想着,便觉陆宁远恨他。
  该是多么决绝,才会不打招呼做出此事?该多么伤心、绝望、万念俱灰,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国家没有负他之处,那负他的只有自己。放着铁钎不去够,反而往崖下看去的那一刻,陆宁远存的,定是同他此生不见的心思。
  曾经他那样恨陆宁远,现在却反被陆宁远恨着,天下事便是这样奇诡。此刻他开口说上一句话,陆宁远将是生是死?刘钦实难预料。
  他是想要陆宁远活的,所以不能贸然开口。他不吱声,别人只在旁边屏息以待。
  李椹却好像将最后的期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几次咬牙,攥紧拳头又松开,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两步,轻声道:陛下
  陆帅吉凶难测,臣等试了各种法子,都没办法让他脱险,只能这样吊着可实在、实在不是办法,还请陛下看在陆帅往日功勋,俯垂矜悯
  你要朕怎么样地俯垂矜悯?
  李椹怔住。
  今日刘钦赶到,李椹特意没放张大龙进来,就是怕他生事。可刘钦如此,现在就连他都有几分按捺不住,几乎御前失仪。
  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血往上涌,勉力放平了声音,咽下哽咽,几乎哀求般道:请陛下同陆帅说两句话罢只当是只当是同他作别。
  刘钦只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对左右道:都出去。
  李椹松一口气,下一刻却反而愈发担心。他发觉自己实在不懂陆宁远,也看不透皇帝,更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如何。可刘钦这样说,他毕竟也无法留下,只能随所有人一起退出。
  等人都走后,刘钦重新低头向床上的陆宁远看去。
  陆宁远神情灰白,若非尚有一丝呼吸,便同死了没有半分区别。伸手在他身上摸摸,被子下面只隐隐有一点热气,好像他浑身的血都不再流了。摸到他心脏位置,手指下面还有微弱的跳动,咚,咚,咚,一下一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仍然还有所留恋么?
  陆宁远,刘钦轻轻唤道,稍稍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遍,陆宁远。
  当然没有回应。
  他坐在床边,俯下身去,凑近了陆宁远,把手贴在他冰冷的脸颊旁边,就这么放在上面默然一阵,然后用外面的人绝听不到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问他,你要离开我了么?
  你还爱我,但你不要我了。你恨我?你再不想见我了?
  他本来还要说更多,可忽然,陆宁远呼吸急促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急,喉咙里面发出气音,眼皮下面,两只眼球不住颤动,口鼻忽地涌出血来。
  林九思!刘钦高声叫道。
  林九思匆忙赶入,奔到床边,刘钦不觉退到旁边,给他和手下药童在床边让出位置。
  他没有亲眼看着林九思如何抢救,走到桌旁,从李椹处拿过陆宁远在采药前一天写好的遗表,展开读了起来。
  连遗表都写好了,割开火漆的时候,刘钦想,陆宁远是真有死志。
  这封遗表很短,竟然没有一句是关于国家的,看来他当真觉着自己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尽了,了无遗憾,也不存担忧。
  表中只有短短的几句,除去像寄给刘钦的最后一封信里写的那样,希望他以后能健康、无忧外,就是请求他把手中那半截披风与自己的那半截放在一起,同自己一起下葬,就葬在大同,不需起什么坟茔,只需葬他在父兄身边。
  刘钦忽然又想,陆宁远并不是恨他。
  他看过一遍,把遗表合上,下意识要放进怀里,顿了顿手,搁在桌上,让人收去。
  那边,林九思仍在忙着,李椹、韩玉等人焦急地围在床边,抻长脖子看着,却不敢离得太近,碍大夫的事。
  其中有几个将领,刘钦以前只听过名字,还有的只见过几面,却能看出此时正心焦不已。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此时若有办法让他们代陆宁远去死,同他一命换一命,怕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立时答应。
  陆宁远在军中的威望,不亲眼得见,旁人怕是无法想象。甚至他最终选择这样的死法,就是考虑到了此事。
  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崖而死,便免去了麾下将领对朝廷可能的猜疑和寒心,也不会有有心之人在日后加以利用,拿他的死兴风作浪。
  而于刘钦而言,若以皇帝的身份来看,陆宁远实是死在了恰如其分、不早不晚、最适合不过的时机,而日后史书之上,为他这样的死,刘钦也永远不会背什么鸟尽弓藏的名声。
  陆宁远的忠诚真是乖觉到骨子里了。
  陆帅,陆帅!
  陆帅好像说话了
  陛下!陛下!
  刘钦闻声过去,旁人自觉让开道路,让他走到床边。
  陆宁远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轻响,刘钦看看林九思,见他并不阻止,便在陆宁远身边坐下。
  陆宁远声音含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好半天,刘钦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只是感觉他发出的是一个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慢慢地,他从陆宁远的呢喃中拼出第一个完整的句子。陆宁远紧闭着两眼,艰难道:对不起
  刘钦陡然一惊,像被什么压下来,几乎动弹不得。他定定神,轻轻地问:什么?
  大约是听到他的声音,陆宁远喉咙滚得更加厉害,又有好半天的功夫,刘钦什么也听不清,只是感觉他一直竭力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这时他心里的话,定是那足足几百封书信中所不见、在他清醒时也绝不会向刘钦诉说的。刘钦不由低头向他凑得更近。
  我不好陆宁远道:忘了吧忘了我
  刘钦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他自己却挣扎着又道:不别别忘了我
  别记恨我不、不
  不,还是忘忘了我、我对不起
  最后他把声音从喉咙当中挤出,轻轻、又奋力地道:雀儿哥!
  刘钦猛然一怔,第一反应竟忘了看向屋中旁人,而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后来陆宁远睡了过去。
  刘钦终于没有将他推下,而是把他给拉了回来。
  林九思说,若无意外,陆宁远应当是脱险了。没人在此时还去在意他的前一句话,屋中不管文武,全都松一口气,还有人干脆一跤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