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你也不用担心。你的那些旧部,除了景山和宋鸿羽之外,其余人你只要开口,都可以一并带去。这两人留下,是堵朝廷众口,也是安我的心。既然军权敢放给你,就不会特意派人辖制于你,处处掣你的肘,我要做样子,也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至于朝廷众将没人会找你的麻烦,要是有,你只管告诉我,自有朝廷出面。
  翟广愕然,陛下,你难道不怕
  不怕。刘钦答得果断,等你听完,知道我放你出京,到底是要你做什么之后,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了。这次去江北,还有两个人和你一起,一个是周章,同你打过交道,另一个你应当很感兴趣,有话问他,可他一直没有向你答疑。
  周维岳!
  不错,就是周良翰。这次我要用他布政一省,尽行新法,你大可以在旁边好好看看,看看我这条路到底长什么样子。
  翟广慢慢坐回到椅子里面,陛下,你当真当真不是寻常人,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你要是真有此意他猛然重新站起,我也不是无耻之徒,拿我父老乡亲的血去搏甚么富贵!你真容得下我,让我好好理政,护民一方,就是不给我发俸禄,我也豁出去干!你不起疑,我也绝不负你!
  好!刘钦也站起来,往台阶下走,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开始翟广没有看清,等再走近两步,登时会意。
  我也不和你击掌为誓,这是咱俩那两截披风,刘钦将左手递给他,这是之前我的那截,你带过去,你的那截就留在我这儿。你我两不相负,这件披风就还有再拼上那日。
  翟广接过来系在腰带上。
  他心中始终有一个遗憾,不曾对旁人讲过。
  那就是他虽然心怀一腔爱民之心,可成势之前,所经营之地多是穷乡僻壤,不出数县之外,成势之后,又忙于攻城略地,从不曾认真经营过什么地方,最后失败的根源便也在此。
  若刘钦真以河南一省交予他,既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好好看看自己。感激之情,何可言说!
  只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刘钦却忽然话锋一转。
  翟广拱一拱手,肃然看向他。
  刘钦把自己那截披风折了两折,拿在手上,指了指他的那半,犹豫一下方才开口,以后见陆宁远的时候,别把这披风拿到外边让他看见。
  翟广粗重的眉毛动了一动,脸现几分愕然。
  刘钦手指在披风上搓了两下,好像难以启齿,嗯要是他在你面前也拿出被裁成半截的披风来,你别多嘴问他,只当不见就是。
  第318章
  离京之前,周维岳和薛容与又见了一面。
  从后来史书中看,这是两人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一言一语都记载在了国史之上,言语之外的东西,则佚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薛容与言语间毫不吝惜对周维岳的敬仰、推崇之情,眼睛却向他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看了半晌,拿目光向他说了什么。
  周维岳虚怀若谷,连道惭愧,也拿目光坦荡回视。
  这样终身的残疾于他而言好像不算什么,无论是崇敬还是同情,撞上这双眼睛,都不能浸润它分毫,只有原样弹开。
  薛容与不觉将背挺了一挺,神情越发肃然了,问及周维岳在江阴主政时的经历,周维岳一一作答,对他备述得失。
  薛容与以此一县而窥东南半壁,不敢不整肃心神,一一记下。
  当时还有薛容与的几个属官,以及要与周维岳一道北上,去往河南各地主政的一众官员在场,修史时周维岳已经去世,两人对答内容多出自薛容与和其他尚活着的人的回忆,记录下的有足足三千余字,其中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在江阴以及在其他各地的考课。
  薛容与对此颇引以为傲,称此为吹尽狂沙始到金,能者上,庸者下,尸位素餐者一朝革尽,虐民害物者无不伏法,言语之间,自得之情几乎溢于言表,周维岳静静听着,偶尔点头,心中却想起别的。
  当初他所上的那一份名单,刘钦后来当众公开于百官面前,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便由此而发端。
  几年的时间里,无论证据确凿与否,借着朝廷正常的人事变动和考课之机,刘钦当日的承诺早已经一一兑现了,名单上的所有人,就算中间一度升迁,更甚至已经累官至高位上,现在也没有一个还能在原位上安坐如山。罚俸者有,贬官者有,流放者有,杀头者有,刘钦言出必践,当真没让一个人逃脱法网。
  薛容与不知道刘钦为何如此在意多年前的这桩旧案,于周维岳而言,这一切却那样如梦似幻。只是他想了什么,不为薛容与所知,也不曾为史书所载。
  这是他与刘钦之间的一个秘密,日后将被他带入坟墓,也埋进刘钦的陵寝,随他二人身死魂灭,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了。
  所记载下的,只有他略带担忧的一段话,一省布政使之职,实在干系重大,学生才疏学浅,仅能主一县之事,恐怕此一去多有差讹,有误于君父,亦有负于国家,只恐尸禄负乘,不敢不夕惕若厉。
  薛容与宽慰道:兄久历乡县,亲历民瘼,此一点便已非常人所能及。兄既一心为民,即便果有行事蹉跎处,上不愧于天子,下不负于苍生,补偏救弊,又有何难?陛下与治下百姓也定能体谅。至于如何行事兄若主政一县,仆不敢置喙,主政一省,仆似有些许浅见,用备采择一二。
  愿闻明教!
  兄主一县之政,属官不过三四十人,一出县衙,门外就是百姓,知得失不难。主政一省,政令一发,各县具体情形如何,却是难以眼见,只能耳闻。若有人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有人曲解政令以谋私利,有人行事操切、反致民怨,如何得知、如何匡正?
  周维岳不由向前坐了坐,学生也正忧虑此处,还请大人赐教!
  薛容与忙抬起手,不愿受他这一句大人,赐教谈不上,只是仆辅政有年,略有心所得,敢献芹一言而已。
  听闻兄在江阴,常常出入民间,一年之中倒有一半时间不在县衙。布政一省,决不能为此。闻民情、察民苦、解民瘼,都是必为之事,可并非布政使所当为。河南久经战乱,许多城池在雍夏之间几度易手,各地原本的主政之人死伤殆尽
  正是因为原先的各县长官或死或逃,朝廷这次才名正言顺地大举选官赴任,而几乎没有遇到半点阻力。
  新任的这些人,即便不是各个都由薛容与举荐,也由他先过了一遍筛子。这些人对新政新法无不鼎力支持,放去外任,各个都是他的手、他的眼,有这些人在,不愁新政不能行于四海。
  不只是河南,就是在东南,被翟广肆虐过的地方,因他每下一城,就要杀掉当地官员,叛乱平定之后,各地空缺极多,几乎换了一遍血。
  原本改革难以推行的地方,薛容与换上自己人后,之前三月做不成的事,现在三天便有复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倒需要感谢翟广。
  只是这念头自然只能在心里想想,是决不能宣之于口的。
  薛容与又道:新任官员,都在此间。薛容与视线向他们扫过一遍,又转回到周维岳身上,微微一笑,人有良莠、能分高下,北上这一路,就得大人擦亮眼睛,心里先有个掂掇,到时候听其言、观其行、核查其事。
  在座的年轻人,有些是他的门生,还要称呼他一句师相,听他这样说,不由红了脸,和别人一起纷纷肃然称是,一表任事之心。
  周维岳暗暗皱了皱眉头,感觉依他之言,未必尽能解决他刚才提出、也是自己所忧虑之事,见了薛容与自信之情,却也没再追问,只恭谨受教。
  青州府,益都城,熊文寿紧张打量着陆宁远一行人,手中杯子几次举起,又放下去。
  自从他被派往山东,苦心经营,同夏人交手大小十余战,收复近百里之地,现在所在的益都,就是他苦战两月,硬是顶着元涅的压力收复的。
  整个青、莱二州,都复于他手,也是他打通了山东与朝廷联络的海路,现在陆宁远却赍王命而来,熊文寿难免坐立不安。
  揣度刘钦之意,虽然总不至于厚此薄彼到那般地步,让陆宁远平白过来摘他的桃子,但无事不登三宝殿,陆宁远的来意,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总不能是他在前面举着杆子打树,陆宁远在后面弯腰从地上捡蹦蹦枣罢?
  熊文寿到底还是举起杯子,都督星驰到此,定是朝廷有所安排,但有驱使,末将定当用命,唯都督马首是瞻!
  平叛之后,陆宁远再度高升,已经彻底成了解定方后的第一人,连秦良弼都摸不着他的边,他这老上司就更不值一提了。到了这个时候,熊文寿自然也不敢再以老上司自居,一番话说得格外谦逊。